最后,现实披着时装,走进了房间……一个仆人来禀报,说公爵夫人的马车已在等候。她拧着手,假装很失望。〃真讨厌!〃她叫道。〃我得告辞了。先要到俱乐部接我丈夫,送他上威利斯会议厅,主持某个荒唐的会议。要是迟了,他准要发火。戴了这样的帽子可不能吵架,这东西弱不禁风,话说重了便会把它毁掉。不过我得走了,亲爱的阿加莎。再见,亨利勋爵,你很讨人喜欢,也很使人丧气,我真不知道对你的观点说什么好。哪一天晚上你得过来同我们一起吃饭。星期二好不好?星期二你有空吗?〃
〃为了你,我什么人都可以谢绝,公爵夫人,〃亨利勋爵说着鞠了一躬。
〃啊,那太好了,但也是你的不是,〃她大声说,〃你可得来呀,〃于是便大模大样地走出了房间,后面跟着阿加莎和其他几位夫人。
亨利勋爵再次坐下的时候,厄斯金先生走过来,坐在他近旁,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你大谈其书,〃他说,〃为什么自己不写一本呢?〃
〃我太喜欢看书了,因而无意去写书,厄斯金先生。当然我想写一本小说,一本像波斯地毯那么可爱,那么不真实的小说。在英国,除了那些热衷于报纸、初级读物和百科全书的人,找不到文学大众。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中,英国人是最没有文学美感的。〃
〃恐怕你是对的,〃厄斯金回答。〃我自己在文学上也曾有过一番雄心,但早就放弃了。嗨,我的年轻朋友,如果我可以这么称呼你的话,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午餐时说的话当真吗?〃
〃我都忘了说些什么了,〃亨利勋爵微微一笑说。〃都很不好吗?〃
〃真的很不好。说实在我认为你极端危险。要是我们善良的公爵夫人有什么差错,我们会以为你应当负主要责任。不过我得跟你谈一谈人生。我所属的这代人非常乏味。哪一天你对伦敦厌倦了,就上屈莱德里来,我有幸留着几瓶极好的红葡萄酒,你可以一边喝酒一边阐释你的享乐哲学。〃
〃我会陶醉的。拜访屈莱德里是一大荣幸。极好的主人,极好的图书室。〃
〃你一来更是锦上添花了,〃老绅士说着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现在我得跟你的好姑妈告别了。我该上雅典娜文学俱乐部去,这会儿正是我们在那儿打瞌睡的时候。〃
〃你们都这样吗,厄斯金先生?〃
〃我们一共四十个人,坐在四十条靠手椅上。我们在为做文学院院士做准备呢。〃
亨利勋爵大笑着站了起来。〃我要上海德公园去,〃他大声说。他走出门时,道连·格雷碰了碰他胳膊。〃我跟你一起去吧,〃他低声说。
〃可我想你已经答应去看巴兹尔·霍尔华德了,〃亨利勋爵回答。
〃我宁可跟你走。是呀,我觉得一定得跟你走。就让我去吧。你能答应我不停地跟我谈天吗?谁都没有你那么谈得精彩。〃
〃啊!今天我可谈得够多了,〃亨利勋爵微笑着说。〃我现在只想观察一下生活,你高兴的话,不妨来同我一起观察。〃
第 四 章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在亨利勋爵梅菲埃住宅的小图书室里,道连·格雷斜倚在豪华的靠手椅上。这书房本身就很别致,高高的橄榄色橡木护墙板,奶油色的中楣,往外突的泥满平顶。砖粉色的毡毯上,铺着带长长的丝绸流苏的波斯小地毯。一张椴木小茶几上放着一个小雕像,出自克罗迪翁的手笔。雕像旁边有一部《百篇小说集》,是克洛维斯·伊夫为玛格丽特·瓦卢阿装订的,封面上饰有涂金的雏菊,那是王后选中的图案。壁炉架上摆着几个大青瓷坛子和一些仿制的郁金香。夏日伦敦那杏黄色的阳光,透过镶嵌着铅条的小窗射了进来。
亨利勋爵还没有来书房。他按自己的准则行事,总是迟到。他的信条是,守时是时间的窃贼。所以道连·格雷一脸不高兴,无精打采地翻着插图精美的《曼农·列斯科》,那是他在一个书架上找到的。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时钟,一板一眼地响着单调的滴答声,使他很不耐烦,有一两回竟想要走了。
他终于听到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门开了。〃你来得好晚呀,哈利!〃他咕哝着。
〃恐怕不是哈利,格雷先生,〃回答的是个尖嗓子。
他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并站了起来。〃对不起,我以为是。。。。。。〃〃你以为是我先生,结果却是他太太。你得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看过你的照片,所以很熟悉你。我想我先生那儿有你十七张照片。〃
〃不是十七张吧,亨利夫人?〃
〃嗯,那么十八张吧。而且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和他一起在歌剧院看戏。〃她说着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带着她那〃毋忘我〃的呆滞眼神望着他。她是一个古怪的女人,身上的服装看上去仿佛是在怒气冲天时设计,大发雷霆时穿上去的。她平时总与某个人相爱,但她的热情从来得不到回报,所以一直保留着全部的幻想。她竭力要使自己看上去很别致,却落得个乱蓬蓬不整洁的样子。她的名字叫维多利亚,还有一个爱上教堂的癖好。
〃想来是演《罗恩格林》的时候吧,亨利夫人?〃
〃不错,是在上演《罗恩格林》的时候。我最喜欢瓦格纳的音乐。音量那么高,你可以只管谈天,不会让别人听见。这是一大优点,你说是不是,格雷先生?〃
她那薄薄的嘴唇里又响起了神经质的短促笑声,她的手指开始拨弄一把玳瑁壳做的长柄裁纸刀。
道连笑着摇了摇头。〃恐怕我不是这么想的,亨利夫人。演奏音乐的时候我从不说话……至少好的音乐是这样。如果碰上差的音乐,那就有责任用谈话来盖过它。〃
〃哎呀!那是哈利的一个看法,是不是,格雷先生?我老是从哈利的朋友那儿听到他的观点。这是我了解他朋友的惟一方法。不过你别以为我不喜欢好音乐。我非常喜欢,但害怕好音乐。它弄得我太浪漫。我简直崇拜钢琴家……有时候一次崇拜两个,哈利这么说我的。我不知道他们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也许是他们都是外国人的缘故。他们都是外国人,是不是?甚至那些出生在英国的人,过一阵子也成了外国人,是不是?他们这一招真聪明,同时也使艺术得益。使艺术世界化了,不是吗?你从来没有参加过我的聚会,是不是,格雷先生?你一定得来。我买不起兰花,但在外国人身上我不惜工本。他们使你的房间富有生气。瞧,哈利来了!……哈利,我进来找你,想问些事儿……记不得要问什么了……发现格雷先生在这儿。我们非常愉快地聊了聊音乐,两人的看法很一致。不,很不一样。跟他聊天很愉快。我很高兴见到了他。〃
〃那很好,亲爱的,好极了,〃亨利勋爵说,竖起了他新月状的黑眉毛,带着饶有兴味的微笑看着他们两个。〃实在抱歉,我来晚了,道连。我上沃德街去看了看一块老式锦缎,讨了几小时价才成交。如今的人啊,什么东西的价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它们的价值。〃
〃恐怕我得走了,〃亨利夫人嚷道,突然发出一阵傻乎乎的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沉寂。〃我答应了公爵夫人一起开车去兜风。再见,格雷先生。再见,哈利。我想你们在外面吃饭吧?我也在外面吃。也许我会在桑伯雷夫人男见到你们。〃
〃大概会的,亲爱的,〃亨利勋爵说。他夫人像彻夜在雨中度过的极乐鸟,嗖地飞出房间,留下了一缕赤素馨香水的幽香。亨利勋爵关上门,然后点上一支烟,蓦地坐到了沙发上。
〃千万别娶草黄色头发的女人,道连,〃他抽了几口烟后说。〃为什么,哈利?〃
〃因为她们那么多情善感。〃〃可是我喜欢多情善感的人。〃〃干脆就别结婚,道连。男人结婚是因为疲惫,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结果双方都大失所望。〃
〃我想我不可能结婚,哈利。我爱得太深了。这是你的一个警句,我正把它付诸实践,就像干你说过的每一件事那样。〃
〃你爱上谁了?〃亨利勋爵停了一下说。〃一个演员,〃道连·格雷说着涨红了脸。亨利勋爵耸了耸肩,〃这样的开端很常见。〃
〃你要是见过她就不会这么说了,哈利。〃
〃她是谁?〃
〃她的名字叫西比尔·文。〃
〃从来没有听到过。〃
〃谁都没有听到过。不过,总有一天大家会昕到的,她是个天才。〃
〃我的好家伙,没有一个女人是天才。女性是善于装饰的,她们从来没有话要说,却可以说得非常动人。女人代表物质对思想的胜利,正如男人代表思想对道德的胜利。〃
〃哈利。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亲爱的道连,这可是千真万确。眼下我正在分析女人,所以应当知道。这个问题并非像我想象的那么深奥。我发现,说到底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单纯的;一种富有色彩。单纯的女人很有用,要是你想捞个名声,让人知道你很体面,你只要带她们去吃晚饭就行了。另一类女人很迷人,但她们犯了一个错误。她们化妆是要使自己显得年轻。而我们的祖母们化妆是要使自己口若悬河。胭脂和智慧过去是密不可分的,现在却不同了。一个女人只要看上去比自己的女儿年轻十岁,她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交谈,整个伦敦只有五个女人值得你跟她说话,而其中的两个,还不够资格进入体面的上流社会。不过,说说你的天才吧,你认识她多久了?〃
〃啊!哈利,你的观点真吓人。〃〃别管它了,你认识她多久了?〃〃三星期左右。〃
〃你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
〃我会告诉你的,哈利。可是你千万别泼冷水。说到底,我没有碰上你的话,就不会有这事儿了。你激起了我狂热的欲望,想了解生活的一切方面。自从见到你后,一连几天,我的血管里似乎一直搏动着某种东西。无论是懒洋洋地走进海德公园,还是闲逛到皮卡迪利大街,我都打量着走过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带着疯也似的好奇心,想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有些人使我着迷;有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