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遇不多,他感激茹姨。他喜欢看茹姨。她像电影《家》里的梅。那么漂亮。茹姨也喜欢阿冉,阿冉后来成了茹轩家的常客。
小学毕业前夕,也是阿冉最后一次去茹轩家。阿冉觉得茹姨和往常不一样,茹姨坐在炕上,两眼直楞楞地望着窗外发呆,不招呼阿冉。茹轩也觉得莫名其妙,问早放学的茹昂,茹昂摇头;问茹萍、茹嫣,她们也摇头,茹轩摇摇妈妈的肩头问,妈,怎么了?茹姨看看阿冉,好半天说了一句,冉儿,今天不学了。阿冉迟疑了一下,不解地点点头。告辞。
阿冉也一直没能从茹轩那里知道什么。不过后来关于茹轩家的传闻阿冉到听到不少。有人说茹轩爸爸是日本三等翻译官,有人说他是国民党军官,有人说他投诚八路军,还当了八路军的团长,众说不一。总之,历史不清曾人过狱,如今又被划成右派劳改。关于茹姨,有人说她是大资本家的女儿,有人说她是日本投降后留下来的日本女人,总之,她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女人。
小学毕业前夕,是茹轩最痛苦最孤独的日子,由于很讲路线的班主任,由于班主任的误导,让阿冉也疏远了他。
一次班会,班主任要大家开展批评,他一再强调越是好朋友越要开展批评,那才是有觉悟。阿冉听了,想都没想,就给茹轩提了。他赢得了掌声,赢得表扬。然而他偷偷瞟茹轩的一刹那,他看到茹轩的脸先是一红,然后就是满眼的愤怒。从此他们的友谊像瓦罐摔得破碎。阿冉后来恨自己的轻信、盲从。
阿冉一直很内疚,他想念茹轩,想念茹姨。他只打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比如茹轩考上了K市三中。又听说茹轩初中读得很难,父亲病故于某农场,几个孩子读书全靠茹姨一人支撑。茹姨靠每天到茹萍茹嫣就读的小学门前卖油炸玉米丸子赚钱。为这茹萍曾多次吵过闹过,可茹姨默默忍受,茹姨宠爱茹萍。家里能卖的东西卖了,节衣缩食度日。
去年的暮春,有一次阿冉从茹姨家街前路过,他迟迟疑疑地前行,他多么想见到茹姨。他心里装着愧疚怅恨,他因良心萎缩而忏悔;他心里也装着牵挂眷恋,他要为破碎的友谊拾起什么,哪怕在茹姨面前宣泄苦涩的泪也好,让心灵得到些许慰藉。走到茹姨院门门前,他怯懦地停下脚步,他怕与茹轩不期而遇。
阿冉停住脚步,看那门楼,砖瓦的缝隙间已长满青苔,给宅院抹上了一层沧桑,那扇结实厚重的木门色泽依旧,只是那门的大铁锁及封条无声而冷峻地拒绝了阿冉。
当年,阿冉是这宅院的准主人,写作业、玩耍、吃饭,无时不融人在这个院的欢乐之中。
今天,阿冉低着头在门楼前踱来踱去,驻足流连。他盼奇迹般见到茹姨,他又决定哪怕见到茹轩也不躲不闪任凭茹轩的鄙夷。
阿冉的心酸酸楚楚,他心里有一千个对不起。茹姨,茹姨是怎样爱怜他啊。
那次K市学生运动会,学校要组织大型团体操表演,茹轩、阿冉都人选,然而阿冉家境困难,无力准备服装,家里叫他放弃,阿冉哭了。茹姨得知,她准备了两套。阿冉心里盛满喜悦盛满无尽的感激。
阿冉算术是全年级拔尖的,他对算术极感兴趣,常为一个算术题,总是绞尽脑汁想,白天想不通,晚上想,就连吃饭睡觉都在想。算术又是茹轩的弱科,阿冉在帮助茹轩算术方面尽了全力。茹姨非常感谢,觉得欠阿冉很多很多。茹轩爸爸平时虽很严肃,但每每看见阿冉给茹轩讲算术题时都会投来一丝少有的微笑。这让阿冉觉得那目光虽锐利却不乏慈爱,虽有些悲痛却也不乏潜在的力量。阿冉听父亲说过茹轩爸爸在市工商联当一个不小的干部,运动中挨了整。阿冉知道茹轩爸爸无暇也无心情过问孩子们学习,他那目光是他的谢。阿冉喜欢这个瘦弱而刚毅的准姨父。
茹轩、阿冉的友谊让两个家庭有了太多的走动。阿冉常常住在茹轩家,阿冉妈就常常让阿冉带上一筐鸡蛋送过去(冉家养了几只鸡)。
往事让阿冉的心海掀起无垠的波澜,他踯躅在那童年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宅院门楼前。
阿冉忆起那次妈妈颈椎部生了一个恶疮——瘩背疮。俗话说,病怕无名,疮怕有名。搭背疮难治,危及性命。大大小小医院去了,越治越重。冉家一家人愁眉苦脸。阿冉和茹姨说了这件事。茹姨特地来冉家看望。茹姨见了,那疮口已有小碟大,血、肉、脓一塌糊涂。阿冉妈穿着改剪的无领无背的衣服。大热天,那疮气味难闻,苍蝇围着赶也赶不走。茹姨见了,委婉地说到她见过这样的疮,还学用过一个偏方。她问阿冉妈想不想试试。阿冉妈说试试吧,反正这疮难好,该要命也躲不过。就这样茹姨每天步行过来为阿冉妈用盐水擦洗,洗完用又洁又白的猪油拌白粉糖往疮口上涂,从里到外。茹姨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按时擦洗换药,很专业。那脓那血那肉的腐臭味扑鼻令人呕吐,可茹姨面无愠色一丝不苟。不到半月那疮口就小多了,开始长新肉,阿冉妈觉得痒得很。茹姨说见效了。冉家人,人人有了笑容。茹姨又经半月的精心擦洗换药,疮封口了,痊愈了。阿冉更敬更爱茹姨,他不知道茹娣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本事,在他看来,茹姨真神。阿冉听说过一些,说茹姨做过太太,从过军,不是平常女人。茹姨身世是神秘的,她的心是善良的美丽的。
想起茹姨太多的好,阿冉恨自己的单纯、盲从,是自己落井下石让茹轩孤独让茹轩苦闷。对不起茹轩更对不起茹姨,心底的痛楚让阿冉神思恍惚地离开那门楼,土路上留下他零零乱乱的足痕。
恍惚间,阿冉似耳畔响起“冉哥冉哥”的喊声,他转头四望却无一人。阿冉回过神,那是儿时听得最多的茹萍的喊声。茹萍比茹轩小一岁,又不像吴坎吴坷是双胞胎,这让阿冉心中有个疑团。阿冉常常猜想,茹萍论长相、聪明不比茹嫣强,又不是最小,茹家却偏偏宠她,视她为掌上明珠,不知为什么?只有一点,茹萍的无忧无虑,活泼让阿冉喜爱,阿冉叫他“小萍”。阿冉难忘他少年时的乐园——茹家宅园。
阿冉后来知道了茹萍的身世,反右,清历史,茹家身世又有一些传闻传出。茹萍原本不是茹家女儿,是茹轩爸爸的一个副官的刚刚满月的女孩。说是茹轩爸投诚解放军被告密,副官及夫人代茹轩爸妈赴约成了人质。有的说后来被杀害,有的证实说去了台湾。茹家把茹萍视为亲生而且处处偏疼她。阿冉也曾想试探问茹轩,但茹轩个性强,他没敢问。现在阿冉不仅仅想见到茹姨,他也想见到小萍。有一条阿冉坚信,茹姨在任何情况下不会舍弃茹萍。
一九六一年,北方的K市的夏天也是热浪炙人。逢着大旱,水田龟裂,旱田更不必说,庄稼茎黄叶蔫,放一把火都能烧个精光。除少量凭人工抗旱外无盼收成。夏,阿冉苦痛在等待的季节中,P的悄悄话在耳边盘旋,挥之不去他的脑海空漠迷蒙。他决定偷偷探个明白,澄清——为茹姨。
阿冉几次去K市火车站,车站侯车大厅长凳上、地面上,坐的躺的,还有走动的,排队的,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气味浑浊。阿冉穿行其间,一对壮年夫妇的对话腔调吸引了他。“还要往北走,这里也是饥荒着嘛。”“这拖儿带女还走个啥子嘛?”“要么把老幺送人嘛。”“说个啥子嘛,要不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阿冉想,他们是从南方来,决定继续北上。这两年阿冉听的见的多了,他不太关注盲流。他现在想见到茹姨。
阿冉寻觅的目光在大厅里扫来扫去。突然,他眼睛一亮,他见到两个穿装一模一样的男孩,该是吴坎吴坷吧,因为听妈说过,双胞胎一定要穿得一模一样,不然不好养活。对,他们一定是孪生兄弟。阿冉向那边急走几步,他见两个男孩满面饥色,正缓缓挪步在旅客其间讨要。阿冉打量着这对孪生兄弟,蓬乱的黑发下掩着高高的额头,剑眉下闪着大眼睛,再细细看,那眼皮是吴姨一样的多层眼皮。阿冉快步上前,轻声问,你们是不是叫吴坎吴坷啊?俩兄弟诧异地注视着阿冉并点点头。阿冉说到冉店,说到婶母,并叫吴坎吴坷跟他回家吃顿饱饭。
饥馑年月是万万不可邀客的,可吴坎吴坷不同别人,阿冉是答应吴姨了的。阿冉妈也念着吴姨的情,今儿见了两个孩子,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为两个孤儿做饭。阿冉招呼着两兄弟彻底地洗头洗脸,然后问他们的状况。
吴坎吴坷狼吞虎咽地吃着,一时顾不上说话。吃着吃着他们见阿冉弟弟、妹妹在一边看着咽着口水,就有些难为情。别看吴坎就大那么几分几秒却很懂事,说冉姨,大伙一起吃吧!阿冉妈见这孩子这么立事,又疼又怜不禁恻然泪下,说,他们都吃过了。阿冉妈又偷偷抹去流到鼻角的泪。
阿冉得知,吴坎吴坷讨饭时去过冉店,婶母也是吃了上顿无下顿,吴坎吴坷住了几日,见阿冉继祖母没个好脸色走了。吴坎又告诉阿冉,凌家继父在荒原(后来油田)找着活干了,他和凌花有饭吃了。还有信,叫坎、坷也去。吴坎吴坷心想,妈妈已不在了,只有找继父,再说继父待他们很好,凌花又是一母所生的亲妹妹,也想她。吴坎说,妈在世时说过,人要守本份,再穷再饿也不偷不抢。他们就一边讨饭一边要着小钱,准备着路费。阿冉听着,心里在想,现在盲流大多数是逃票,再不就爬货车。这小哥俩就没想逃票呢?他们真和吴姨一样朴实、善良。
阿冉和妈说,决定找一下在铁路小学当校长的姑父帮忙。阿冉姑父找到站长,说了吴坎吴坷的坎坷命运和善良的天性,站长说,一路放行,并安排照顾小哥俩。
第二天,阿冉送他们上火车,临别,阿冉叮嘱他们,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