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能回应。我的文化误我太深,教了我所有不该教的东西。我因此一动不动地躺着,毫无反应。但心灵没有文化之分,没有国籍之分,没有肤色、口音、生活方式之分。心灵永恒不变,心灵举世皆同。内心虽豁然开朗却悲伤满怀之时,心灵不可能平静。
我紧咬着牙,面对星空,闭上眼,不再抗拒,让自己沉沉睡去。人之所以渴望爱,急切地追求爱,乃是因为爱是治疗孤单、羞愧和悲伤的唯一解药。但有些情感藏在内心极深处,只有孤单能帮你寻回。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太难堪,只有羞愧能助你在过往的阴影下生活。有些事太让人伤心,只有心灵能替你吶喊,发泄那伤痛。
项塔兰 第六章(1)
普拉巴克的父亲带我认识桑德村,但是,是他的母亲让我有回到家的感觉。她轻易地将我的过往裹在她生命的悲欢之中,就像她有时会用红披肩将走过门前的哭泣孩子裹在怀里一样。月复一月,许多人告诉我她的故事,最后,她的故事成为故事的全部,甚至成为我的故事。而她的爱——愿意去理解我内心深藏的真相,愿意去爱我——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第一次遇见鲁赫玛拜?哈瑞时,她四十岁,正值个*力与公众威望的顶峰。她比丈夫整整高出一个头和肩膀。身高的差距,加上她丰满而富曲线的身材,使得她和丈夫站在一块时,总让人误以为她是像亚马逊女战士那样的女人。她的黑发从未修剪,长发及膝,抹了油亮的椰子油。她的肤色是黄褐色,眼睛是琥珀色,镶嵌在玫瑰金黄色中。她的眼白始终呈粉红色,让人觉得她像是刚哭过或就要哭了。门牙间的大缺口,使她笑起来有点顽皮淘气;醒目的鹰钩鼻,让她的表情威严得让人不敢逼视。她的额头高而宽,和普拉巴克的一模一样。高而弯的颧骨,使她琥珀色的眼睛打量这世界时,带了点居高临下的气势。她相当机智,心肠慈悲,不忍心看到别人痛苦或不幸。邻人有争执时,她超然以对,对方请她出面评评理时,她才介入,而她的话通常一锤定音,解决纷争。她是令人景仰、令人想一亲芳泽的女人,但她的眼神和姿态清楚地告诉人们:冒犯她或不尊重她就会倒大霉。
基尚家的土地和归她管理的小小家财,使他们家在村里拥有一定的地位,并靠着她的人格威望维系住这地位。她透过媒妁之言嫁给基尚。羞涩的十六岁,鲁赫玛拜从帘子后方偷偷打量她的未婚夫,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再见到他时已是成婚之日。我把她的语言学得更熟练之后,她坦白告诉我第一次打量基尚时,心里非常失望。她的坦白顿时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鲁赫玛拜说他除了很矮之外,还因为下田干活,皮肤晒成像土一样的深褐色,比她还黑,她曾为此满心不安。他手指粗糙,言语又很粗俗,衣服虽然干净却破烂。而且他不识字。鲁赫玛拜的父亲是潘查亚特*(村务委员会)(*panchayat,是印度村庄的传统治理形式,五人长老会,印度种姓自治中的机构。)的头头,而这位头头的女儿能读写印地语和马拉地语。第一次见到基尚时,鲁赫玛拜心跳得很厉害,深怕他会听到她心中深藏的思绪,那时她认定自己不可能爱上他。他娶她是高攀。
就在她有了这椎心的认识时,基尚转头,直直盯着帘子后方,她蹲着的藏身之处。她很确定他看不见她,但他直盯着,仿佛直视她的眼睛。然后他露出笑容,那是她见过最灿烂的笑容,洋溢着幸福,明显有着好性情。她盯着那开怀的笑,一股奇怪的感觉攫住她。她不由自主对他投以微笑,心里突然涌起幸福的感觉,一种无法言说但十足乐观的喜悦。事情终会圆满,内心的声音如此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她知道,就像我初见普拉巴克时就知道的:笑得如此开心的男人,绝不会存心伤害别人。
他把视线再度转向别处时,房里仿佛一下子暗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已爱上他,只因为他那笑容里让人安心的热情。父亲宣布将她许配给他时,她毫无异议。初次瞥见基尚那迷人笑容后不到两个月,她就嫁了,然后怀了她的第一个儿子普拉巴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项塔兰 第六章(2)
基尚身为家中长子,成婚时父亲送给他两块良田,鲁赫玛拜的父亲则加送一块田给小两口。成婚后不久,他们小小的财产就归年轻的新娘子管理。她运用读写本事,在简陋的学童练习簿上详细记录家中盈亏,并将这些帐簿扎在一块,存放在锌制的大箱子里。
她明智地投资邻居事业,妥善管理家中资源,家产亏损甚少。第三个孩子出世时,鲁赫玛拜二十五岁,她已让家里从小康变成村里最有钱的人家,拥有五块地,种植经济作物,养了三头乳牛和三头公牛,还有两只产乳的山羊、十二只会下蛋的鸡。银行里的存款足够为两个女儿出嫁时准备丰厚的嫁妆。她打定主意要让女儿有个好归宿,让她的孙子有更高的地位。
普拉巴克九岁时,父母送他到孟买,跟着开出租车的叔叔当学徒,住在一个大贫民窟里。鲁赫玛拜开始拉长她的晨祷时间,怀抱着对家人未来的规划和希望。然后她流产了。不到一年,流产了两次。医生判定她生下第三胎后,子宫受了伤,并建议切除。她接受了这手术,当时二十六岁。
鲁赫玛拜因此失魂落魄,沉湎于自己生命的缺憾,沉湎于因流产而失去的三个宝宝,以及原本还可以孕育的其他生命。她足足有两年走不出那伤痛,就连基尚在泪光中硬挤出的漂亮笑容,也无法让她振作。愁苦、伤心的她,在悲痛中,在日复一日尽义务地照顾女儿的琐事中枯萎。她失去笑容,被冷落的田地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鲁赫玛拜的心渐渐枯槁,眼看就要永远陷入悲伤的深渊时,发生一桩危及全村性命财产的灾难,把她从悲痛中唤醒。一群武装土匪在这地区落户,开始索取保护费。邻村有个男子被他们用大砍刀砍伤,同村一名妇女被他们*。然后,基尚村里有人反抗,反遭他们枪杀。
鲁赫玛拜跟遇害的男子很熟,他是基尚的堂兄弟,娶了鲁赫玛拜村子里的姑娘。桑德村男女老少全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结束时,鲁赫玛拜向群聚的村民讲话。她头发凌乱,琥珀色的眼睛燃着怒火和决心。她高声训斥想姑息那批土匪的人,鼓吹村民起而反抗,甚至不惜杀死对方,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土地。村民士气因而大振,既惊讶于她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惊讶于她陷于悲痛而浑浑噩噩两年之后,竟突然变了个人,活力十足。村民立即拟定了行动和反抗计划。
桑德村民决心对干的消息,传到那帮土匪耳中。放话威胁、小冲突、偷袭摸底,最终使冲突升高到只有一战。土匪恶狠狠地警告,要村民在某一天献上庞大保护费,否则就等着遭大殃。
村民以镰刀、斧头、木棍、小刀当武器,妇孺则疏散到邻村。留下来御敌的男人,普遍怀着恐惧和懊悔。几个男人力主抗争行动太鲁莽,交保护费总比送死来得好。那名遇害男子的兄弟,昂首阔步行走于村民之间,打气、安慰,同时斥责那些胆怯而有意退缩的人。
警报声响起,土匪正在公路上朝村子逼近。村民躲到土屋与土屋之间仓促建起的屏障后方,既兴奋又害怕。就在要动手的那一刻,村民发现来者是自己人。一个星期前,普拉巴克听到要与土匪开战的消息后,即从他住的贫民窟纠集了六名朋友和堂兄弟,动身回乡助一臂之力。当时他只有十五岁,他朋友里最年长的只有十八岁,但他们都是在龙蛇混杂的孟买街头打打杀杀混出来的。其中有位高大的男孩,名叫拉朱,脸庞俊俏,留着孟买某电影明星的蓬松发型。他带了手枪来,秀给村民看,让所有村民信心倍增。
项塔兰 第六章(3)
土匪自大又过度自信,大摇大摆走进村子时,距日落只剩半个小时。土匪头子凶狠的恫吓还没讲完,拉朱已走出掩体,走向土匪,每走三步就开一枪。豁出性命的农民,从屏障后面纷纷掷出斧头、镰刀、小刀、棍棒和石头,立刻打死不少土匪。拉朱跨着大步,未曾停下,最后一颗子弹近距离射中土匪头子的胸膛,要了他的命。村民说,那家伙是死后才倒地的。
其他负伤的土匪四散溃逃,从此没再出现。村民将土匪头子的尸体搬到贾姆内尔区警察驻所。所有村民口径一致:他们反抗土匪,混战之中,有一人遭土匪射死,却只字未提拉朱的名字。接受盛宴款待两天后,这群年轻人跟着普拉巴克回孟买。狂放、勇敢的拉朱,一年后死于酒吧里的斗殴;其他男孩当中,有两人死于类似的凶杀;还有一人因为犯了情杀罪,正在服长期徒刑。那男孩爱上女演员,嫉恨情敌,而将情敌杀掉。
我会讲马拉地语后,村民把那场大战役跟我讲了许多次。他们带我到当初盖有掩体和双方厮杀的地点,重演当时的情景给我看,年轻男子常抢着要扮演拉朱。曾与村民并肩作战的那些年轻人,他们后来的际遇,在这故事里也占了同样吃重的角色。村民把他们每个人的不幸遭遇(从回乡的普拉巴克口中得知)当作这伟大故事的一部分来追述,来告诉我。而在这种种追述和津津乐道当中,每次讲到鲁赫玛拜时,村民都表现出特殊的爱戴和骄傲。她在葬礼时发表演讲激励人心,赢得了村民对她的爱戴与敬佩,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来扮演村中的公共角色。他们赞赏她的英勇,敬佩她的坚毅。最重要的是,他们欢喜地迎接她回到他们身边。经过与土匪的争斗,她走出了悲痛与绝望,回复她以往强势、精明、大笑的模样。在这个贫穷而简单的村子,每个人都清楚谨记,村子的宝藏是村民。
在她那和蔼可亲的脸庞下,有了饱经沧桑的痕迹。脸颊高处的皱纹,是她用以将泪水留在眼眶的堤堰。每当她一人独处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