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白天父亲一个人出去讨吃的。讨吃的时候他求人家给了他几个玉米棒子,金灿灿的玉米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让人忍不住想啃上一口,但父亲还是忍住了,因为这是救命的种子。父亲拿回这些种子的时候高兴得睡不着觉,他甚至已经看到了茂密的玉米林迎风招展,天花纷飞,硕大的玉米棒子沉甸甸的,红缨飘飘,令人陶醉。父亲采了些药材卖了点钱,然后购回了一把镢头,开始把院子里的荒草地翻了个遍。开垦后的土地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香味,父亲把玉米撒了进去,用做饭的小锅一点点地从小河里端来了水,挨着给每一个窝子里浇了进去。几天后,这些玉米就发芽了,冒出了嫩绿的叶子,在春日的和风里精神抖擞。父亲高兴得睡不着觉,晚上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兴许这些庄稼几年后就漫山遍野。父亲决心种更多的粮食,绝不能让奶奶再受那样的罪了。
父亲给这条河命名为“梁家河”,跟自己姓。这个名字也成了这个村子以后的正式名称。
梁家河的山上有很多药材,父亲一开始并不认识。后来他在讨饭的过程中认识了一位老人,老头见他老实,又上有老母,便带着他在山上认识了柴胡、黄芩、甘草等中药材。父亲每天讨半天饭干半天活。山上的甘草很多,一天就能挖几十斤。甘草是多年生,根须很长,顺着蓬松的黄土四处蔓延,有的甚至有指头粗,找着一株,便会带起一大片。这些甘草嚼在嘴里比甘蔗还甜。父亲一边干活,一边咀嚼着,不多时间就开始流鼻血了。原来甘草性热,吃得多了上火。那以后,他就不敢肆无忌惮地吃了。
父亲用挖药材卖的钱置回了生活必需品,于是锅碗瓢盆就都有了,像个家的样子了。父亲在附近的村子讨回了一些蔬菜的种子,撒在院子里就长出来了。几个月后,玉米已经蹿起一人高,豆角、南瓜也结上了果实。后山上的野杏熟了,野杏摘回来后晒干,杏仁可以做药材。还有漫山遍野的酸枣,这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似乎无处不在,它们在任何艰苦的条件下都能生存。酸枣核也是一种中药,有的酸枣果实很大,几乎跟家枣一样,甜甜的,酸酸的,脆脆的。沟里的野菜很多,苦菜、灰灰菜、打碗花、白蒿都有。父亲捉了一对小猪仔,奶奶每天在附近拣的野菜就够它们吃了。这些野菜在饥荒年月不知救过多少人的性命。特别是苦菜,很有营养。苦菜用开水烫过后就不会再苦了,白白的奶子粘在手上变成了黑色,乌黑发亮。奶奶养了几只小鸡,小鸡在山上捉虫子,有的长大以后就开始下蛋了。半年后,父亲终于不用再出去讨饭了,他们种的东西已经能够自给自足了。
人是需要有精神寄托的,有了这些庄稼的营生,父亲感觉日子充满了活力,有心有劲、有滋有味了。三年的流浪生活消磨了他的身体,却锻造了父亲的意志,他变得刚毅而有韧性了。二十二岁的父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像爷爷那样,神色冷峻,坚韧不拔。
奶奶的身体也逐渐恢复,神色比刚到这里的时候要好得多。有风的晚上,娘儿俩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奶奶就开始念叨自己的小儿子了。是啊,一晃一年多过去,小叔和桂花还好吗?他们现在山东还是河南?还是也来到了陕北?每次父亲赶集的时候都会留意街上乞讨的人,仔细分辨他们的口音。如果是从山东来的人,他会详细地向人家了解情况,人们都摇头,说没有见过。也许一年多的时间他们已经形容枯槁,即使相遇,蓬头垢面也无法认识了。也许根本就没有变化,小叔还是那么高,桂花还是那个样子。可是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父亲想得头疼。
梁家河有狼。一到晚上狼就开始嚎叫了,声音很刺耳。奶奶和父亲屏声静气。窑里静极了,能听见的只有人的呼吸声。狼叫了几个晚上后便闯进了院子,先是咬死了奶奶喂的鸡,后来又把一头猪也拖走了。第二天父亲只好把另外一只猪圈在了窑里。狼知道这里还有吃的东西,于是第二天晚上又来了。星光朦胧的山野静谧寂悄,狼的眼睛像绿幽幽的鬼火在院子里晃动。这时一只狼开始把前爪搭在栅栏门上用力撕扯,后面的几只像狗一样地嚎着。奶奶沁出一身冷汗,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肩膀。父亲说娘,不要怕,让我来收拾这些畜生。奶奶拽着父亲的胳膊不让他下炕,父亲说我们必须主动,要不栅栏门倒下,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父亲说完后给扫帚上滴了些油,点燃后从上面的透气孔扔了出去。狼突然看到一团火从天而降,吓得退了几步。父亲操起一把镢头大喊一声冲了出去。那只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一愣,父亲的镢头已经砸了下去,正好砸在狼的腰上,狼惨叫一声就倒下了。见同伴受伤,另一只狼迎面便扑了上来,父亲一矬身,狼没有扑着,父亲的镢头便跟着飞了起来,一下子就砸在狼的头上。狼一声哀嚎,飞迸的脑浆溅了父亲一身。其余的两只狼看见这情景,长嚎一声逃走了。父亲看着还在呼哧喘气的畜生,才发现汗水已经把衣服沁透了。
农民父亲 九(4)
除了狼,这里还有狐狸和黄鼠狼等。狐狸和黄鼠狼主要是冲着鸡来的。奶奶后来把鸡藏在了家里,这些动物便很少光临了。
这样的日子说快就快。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梁家河来了一户人家,这家人也是从山东逃荒而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奶奶拿出了最好的吃食招待他们。这户人姓薛,男人叫薛大毛,女人叫陈改秀。大毛的爹早就死了,母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看就不行了。大毛比父亲大十几岁,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拴狗十二岁了,跟小叔差不多年龄,乍一看像是七八岁的孩子,又瘦又小;二儿子拴虎才四岁,由于缺少营养,四岁了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一家人那天是从塬上下来的,本来准备去县城,走到梁家河的时候天已黑尽,伸手不见五指。大毛突然发现半山上有亮光,于是扶老携幼便上来了。男人本来是想借宿一晚,顺便讨点吃食。没想到父亲和奶奶见到老乡后非常热情。奶奶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拿了出来,给孩子煮着吃。两家人促膝长谈,细说一路上的苦难岁月。
原来大毛的家乡也在胶东,不过不在海边。大毛的母亲说自己娘家人都饿死了,他们一家命大,就逃了出来。奶奶和父亲劝说他们就此留下,不要再走了,大毛说他们还想再走走看,等到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再说。父亲于是就不好再说挽留了。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大毛的母亲却怎么也叫不起来了。大毛把手放在她的鼻翼上试了试,原来老人没气了。父亲头天晚上就看出老太太不行了,大毛说没事,他母亲一直都是这样,命大着呢。没想到说殁就殁了,走得悄无声息。
老人的突然死亡让薛大毛铁了心。父亲和大毛在山上给老人找了一块坟地,用干草卷了尸体埋了进去,然后在上面堆了一堆土,栽了一棵树。这样的年月也算对得起老人了。埋完老人后大毛和媳妇拉着两个儿子突然给奶奶和父亲跪下了。父亲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大毛说我们一家人在这住了两天,发现你和大娘都是好人——好人啊,请收留我们吧,我们不想再逃荒了。父亲和奶奶面面相觑,因为事情变得突然,都没有什么精神准备。父亲说有话好说,赶快起来吧。大毛和媳妇冲着他们磕了个头,说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说完磕头如捣蒜。父亲本来就有这个心思,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奶奶说留下来吧,乡里乡亲的,有我们吃的就不能让你们饿肚子。大毛和妻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梁家河就不再寂悄,成了一个两家人的村子了。
两个月后,又一户人家路过此地,住在西边的破窑里不走了。这家人从河南而来,男人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婆婆和一个小女孩。奶奶把自己用苦菜做的窝窝头给她们吃。那孩子一口气吃了五个,又喝了一碗鸡蛋汤,撑得抱着肚子在地上乱滚,她的母亲吓得哇哇大哭。
两家人给梁家河带来了生气,也给父亲带来很多麻烦。两家都有孩子,大人白天出去讨饭,孩子便跑到地里偷吃玉米。这些玉米是父亲的希望,现在糟蹋了,明年就什么也没有了。父亲用棍棒教训了大毛的小子拴狗,另一家的小姑娘吓得哇哇大哭,钻进窑里不敢出来。奶奶说东子你吓唬吓唬他们就行了,还真打?父亲把棍棒放在膝盖上大吼一声,“喀嚓”一声,棍棒折成了两段。
两家人对父亲和奶奶都很尊敬,因为梁家河是父亲开垦的处女地。三家人占了四孔窑洞,父亲和奶奶的两个中间是相通的,一大一小。可能原来的时候也是住一家人的。中间的那孔窑洞有裂纹,父亲和大毛把窑脑上的那棵榆树砍了下来,在里面搭了建木,窑洞就结实了。父亲把自己的农具借给他们,要他们在山上开垦荒地,答应等玉米成熟了借给他们种子。眼看着庄稼就要熟了,野兔和松鼠却开始跟他们争粮食。野兔把父亲种的豆子都吃了,松鼠爬上玉米秆,把玉米啃成三花脸。为了留下来年的种子,晚上父亲只好和大毛睡在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就喊,这样才保留下一些粮食。那头猪秋后已经长大,父亲把它杀了,卖了一半,留了一半。几年没有吃猪肉了,几家人像过年似的,高兴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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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九(5)
陕北的秋天过的很快,天气转隙就凉,早晚已经能见到霜冻了。河滩里的螃蟹已经被他们捉得差不多了,鳖也很少有了。倒是癞蛤蟆一到晚上就鼓噪得不行,此起彼伏,吵得人不得安宁。
入冬的第一场雪悄悄地降落了。风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硬硬的,打得人脸生疼。父亲早起到河里挑水,赫然发现河边的泉水旁躺着一个人,奄奄一息。这个人胡子很长,看样子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