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一起走。时间长了,哪个村子有几个歌把式,哪个男人声音洪亮,哪家女人嗓门婉转,大家都很清楚。如果是未婚的年轻人,便会引起对面年轻人的格外关注,正月里闹秧歌的时候就会拉了几个伴儿前来观看,不为别的,只为心里的那个人。
太阳卧在厚厚的云床上休息了,晚霞把西半个天空涂得透亮,天幕渐渐拉合,暮霭笼罩着山野,劳作了一天的社员也该收工了。他们说说笑笑地往山下走,一天的疲劳似乎烟消云散。有些妇女已经等不及了,一路小跑往家走。
她们知道,孩子们早就饿了。
农民父亲 十三(1)
受过饥荒的人对粮食特别敏感,母亲如此,奶奶如此,父亲也如此。父亲跟大翠都有舔碗的习惯。大翠刚到家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舔碗恶心,后来在逃荒的过程中好不容易讨到点食物,吃的时候便都把碗里舔得干干净净,个个如此。到了梁家河后,一家人更是这样。每次吃饭的时候只要有一小粒饭掉在炕上,父亲都会毫不犹豫地捡起来,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似乎这粒饭是失而复得。姐姐有一次没把饭吃尽,被父亲打了一个巴掌,我被教训的次数更多。吃饭的时候一家人都不出声,似乎在进行着一项神圣的工作,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怠慢。
父亲是个善良的人,每次来了要饭的只要家里有吃的,都会尽量帮助他们的。看见可怜的还会收留他们一两天,这些人走的时候感恩戴德,夸父亲是大好人。有一次村里杀了羊,每家分了一点羊肉,回到家里母亲把肉煮熟了,正准备吃时来了个老婆婆带着一个小男孩,可怜兮兮地说:“打发一点点。”老婆婆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男孩满脸污迹,衣不蔽体。父亲看着他们的样子,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当年,在我们还没有吃的情况下就给他们舀了一缸子。老婆婆的缸子很大,一下子就把半盆羊肉舀走了,我和姐姐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那男孩接到羊肉,头不抬眼不眨“呼噜呼噜”几下就吃完了,然后把空空的缸子又举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父亲。这时我们都在看着父亲,看他怎么办。父亲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了缸子,把剩余的羊肉倒了进去。
父亲对别人很大方,却绝不容许自己家的人糟蹋粮食。有一次因为我偷吃了生产队的玉米,被父亲吊起来狠狠地抽了一顿。
那是我们放暑假的时候,放假的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老赵是个光棍汉,一个人常年放羊,那些天身体不好,于是我便主动要求跟他的儿子黑子去崾岘放羊。黑子是他逃荒的时候捡的孩子,当时才几个月大,可能是哪家人孩子多,养活不过来,于是就抛弃了。那是一个有雾的早晨,老赵的肚子叫了一宿,天不亮就起来了,想赶在早饭前讨点吃的。走到村口的时候听见婴儿细细的哭声,那声音很微弱,时断时续。老赵停了宋桂花儿,却又没了响动,以为是耳朵出了问题,于是就接着往村子走。走过去后那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声音是从路壕边的草丛里传来的,老赵返了回去,循着声音的来源,赫然发现路边有一个红色的小棉被在颤抖着。老赵把棉被抱了起来,那声音就没有了。老赵把棉被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个很可爱的孩子,眼睛黑乌乌地盯着他看,脸憋得通红,满脸的眼泪鼻涕。原来是个弃婴。这年月,大人都没啥吃,生下孩子来受罪了。老赵叹息了一声,把孩子轻轻地又放到地上,谁知被子一挨地,小家伙又拼命地嚎了起来。老赵于是又把他抱了起来,在那里徘徊了半天,希望能有人来收养他。从早晨等到中午,路过的几个人看看孩子,苦笑一声,摇摇头就走了。这时孩子可能饿得厉害,拼命地嚎叫着,声音都嘶哑了。老赵觉得有些心疼,于是就抱着他来到村子,讨了一些吃食喂他,孩子就不哭了,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就这样,老赵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一路行乞,父子相依为命,渐渐对孩子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后来他们就在梁家河落户了,孩子渐渐长大,变得活泼可爱,成了老赵心头的一块宝。
老赵是安徽人,中等的个头,有些佝偻。头发稀稀拉拉的,一双鹰眼镶在满是核桃纹的脸上,脸上的胡子乱七八糟的。他什么时候来的陕北我记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和黑子一起来到这里。老赵因为脾气暴躁,加之其貌不扬,听母亲说也曾给他介绍过不少对象,不知怎么一个也没看上他,所以一直单身。老赵家住在村头的崖畔下面,因为干不了农活,所以生产队便安排他放羊。老赵放羊的时候常常采一些中草药,因此窑里永远有一股难闻的药草味,大家进了屋子都要捂鼻子。我们总觉得这个人很神秘,有时玩耍来到那里,趁他放羊不在,就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瞧,里面黑漆漆的除了一堆烂草,还是烂草,我们都很失望。
农民父亲 十三(2)
老赵的脾气不好,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跟人吵架。也许是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所驱,他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来村里好几年了,没有一个交心的知己。因为难以合群,父亲也就只好让他去放羊,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同村里人的接触。他却对我们一家有一些例外,可能我们从山东逃荒要饭而来,山东离安徽不太远,惺惺相惜。他有时也会来我家串门,来时会带一些“洋糖”,紧紧地攥在手里让我猜。这时他的脸上会堆满了笑容,一双在平日里让人厌恶的眼睛也眯成了一道缝,一脸的核桃纹洋溢着慈祥的光。我装着猜不着的样子,他便会蹲下来,让我亲他一下。看着那一脸乱蓬蓬的胡子,我就慢慢地往后躲,这时我看见在他的眼神中有一些哀伤的东西,怅然若失,但他最后还是很高兴地将糖果塞在我的手中,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冲着我眯眯地笑。
奶奶说:“其实老赵人挺好的——主要是心好,就是脾气倔点。只是他年纪越来越大了,这家里没个人照料可不行呀。”于是明里暗里,奶奶会为他留意一些这方面的信息。
老赵放羊的时候经常几天不回家,住在崾岘。崾岘位于梁家河跟洛河公社的中间,确切地说是两个山峁中间比较低洼的部分,像个马鞍似的跨在那里。峁上丛林茂密,父亲他们来到梁家河后把山上比较平缓的荒地都开垦了,然后在山峁的向阳处打了几孔土窑,供大家下雨的时候躲避。窑洞前的涧畔上栽了很多树。有梨树、杏树、桃树、核桃树,到了夏天,社员们干活口渴了就可以吃。山上的木瓜、山楂也很多,夏收季节是木瓜成熟的季节。木瓜多长在沟壑的悬崖上,需要用镰刀勾上来。木瓜跟苹果差不多一样大,里面裹着很多白色的颗粒,颗粒打开后是嫩绿的木瓜仁,比花生、核桃还好吃。同样好吃的还有野葡萄、蛇麦子和茹子。野葡萄一般生长在茂密的丛林里,人很难找到,野葡萄酸酸的、甜甜的,比家里种的还好吃;蛇麦子是一种野生的草莓,像桑椹一样,朱红色的颗粒在草丛里非常耀眼。据说蛇很喜欢吃这东西,所以每次摘的时候都要注意有没有蛇。因为父亲被蛇咬过,他给我们强调过多次。茹子分两种,一种是春天里开柠檬黄色花的马茹子,属野蔷薇的一种,到了夏天就会结出拇指蛋大小的豆豆,果质坚硬,像玛瑙一样泛着光亮,鲜红如血。这种野果子吃在嘴里甜丝丝的,有些异味不好吃,小孩们喜欢的主要原因是可以用它来做项链和手镯,穿了一长串挂在脖子上,跟念珠似的,非常好看。因此每到夏天许多孩子的脖子上都挂着长长的马茹子,红宝石似的,很耀眼。还有一种叫茹茹,也是多年丛生的灌木,叶子很小,到了夏天会结出粉红色的小果实,熟透了就成了紫红色,果肉松软,又酸又甜,跟葡萄味道差不多。这种茹子大人小孩都喜欢吃,但是要千万小心,因为它的下面经常盘着长虫,很多人被咬过。大概是因为那下面比较凉快吧,蛇喜欢阴凉的地方。
小叔经常带我们上山,采的东西太多,我们都拿不动了。有时候我跟姐姐也会偷偷地跑到山上,半天不回来,回来后就免不了被父亲臭骂一通。到了下雨的时候,还能采到很多蘑菇,有的可以吃,有的看起来漂亮却有毒。父亲和奶奶、小叔他们都认识。小叔曾经在山里吃了有毒的蘑菇,差点丧命,因此至今不敢吃蘑菇。另外就是地上潮起的地软了,跟木耳一样,在河水里洗干净拿回去做汤或做包子都很好。这些野生食物在困难的时期曾经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羊群上山的时候争先恐后,“咩咩”地叫着。黑色和白色相间,山羊与绵羊混杂。这些温顺的动物有时也会打架,特别是山羊,只要有时间就顶在一起,分不出胜负不肯罢休。放羊的时候要选好地形,因为一不留神它们就会跑进庄稼地里。我们选了一个叫钓蝎嘴的地方,三面环沟,紧挨我们的这边有一条小崾岘,人守在那里就行了。阳光把山野映得透亮,找一处杜梨树阴凉处坐下来,两个孩子便开始玩游戏,有狼捉羊,也有套狗熊。用树枝在地上划出小方块,每人一定数量的小石块,按游戏规则玩,谁输了下沟灌水,或者看羊群有没有下山。我们玩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就饿了。早晨吃得不多,拿的干粮一上山就吃完了,于是便爬到树上摘野果子。野果子吃多了肚子很不好受,没有食物垫底是不行的。黑子想了一会儿,说他有一个好主意,只要我不告诉父亲就行了。我饿得发慌,忙问他什么注意。他说他下山去掰苞谷,拿上来烧着吃。以前他跟父亲在山上放羊,经常吃烧的玉米。我说好啊,原来你们偷吃队上的玉米!黑子说我们偷吃了,但不是咱村里的,是马家河的。我想了想觉得不好,这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就说那你看着办吧,只是别让人逮住了!黑子发一声喊,让我把羊看好,自己就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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