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就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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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就是故乡-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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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进入城市的必然通道。因为父亲在城里工作,我就有了经常进城的理由。并且我七八岁就敢一个人往返。从我第一次出入那个门洞开始,我便时时感到来自它的召唤。我每次经过时都有第一次乘飞机过安检类似的感觉:兴奋、期待又有几分忐忑不安。
  一进入这个门洞便是完全有别于乡村的另一个世界。那里面可以很容易看到汽车,它们打屁都是香的。乡下一年难得看到一次的川戏在这里天天上演。那由二胡、笛子、铙钵和大锣大鼓组成的声响,把一个乡村少年每一个细胞都激活到亢奋状态。武生眼花缭乱的跟斗,小生粉白透红的脸膛,花旦婀娜的身段和诱人的眼波,是我少年时追星的基本对象。顺理成章,汽车司机和川剧演员,是我那时仅有的两类偶像。
  当然最直接最不可抗拒的诱惑是吃。城里人最日怪的是把什么都弄得妙不可言。凉拌豌豆。油酥花生米。五香豆腐丁。这些小零食两分钱一小匙,用草纸包了让人边走边吃。更神奇的是打屁虫,城里人叫五香虫。每到秋天棉花收完之时,黑色的打屁虫满河坝都有。有人就拿了布袋,地面上捉,掀开鹅卵石抓。等有了大半口袋就提回家中,烧一锅开水,将打屁虫倒进去,一阵卜卜之声响过,这就放了屁。放完屁的打屁虫就可以炒了。打屁虫是自带油的,只须加椒盐,在铁锅里翻炒一阵就扑鼻的香,拿到街上照样卖两分钱一包,照样是草纸包了让人边走边吃。我常常利用买酱醋之机贪污,从一毛钱中扣下一到二分,加上过年时的压岁钱,攒起来就是我的消费基金,主要就是满足自己馋嘴好吃的德性。有时候恋恋不舍地从城里回乡下,我就买一个草纸包,在路上数着吃。三十里路是一把长长的尺子,每一粒豌豆或者花生米都是标识在尺子上的刻度。
  北门也是马车站所在的地方。虽有汽车,但只限于跑绵阳、遂宁,到乡镇只有马车往返。有时回乡下碰巧遇到马车出城,朝老家的方向走,我就设法偷坐一程。马蹄细碎,有节奏地敲打着石子路,半坐半吊地坐在车后的我一摇一晃。高耸的行李或货物正好切断了马车夫的视线。这时我就偷着乐,那感觉远远超过现在靠在沙发上听《邮递马车》。久走夜路必遇鬼。有一次我就被发现了——那马车夫明显地感觉到了本次班车那额外的负载。于是上坡时他跳了下来,远远地就朝我甩了一鞭。这一鞭让我第一次领受了城市的威严。
  多年之后,小城让我又一次领受了它的威严。不过这次不是鞭子而是警棍。那是1981 年夏天,一次特大洪水泛滥之时。那时我已不是一个乳臭小孩而是已经大学毕业,怀里还揣了个崭新的工作证,一个盖着某国防单位钢印的工作证。这个有钢印的工作证也没能挡住那结结实实的一警棍。而那天我不过是跟着许多人一起在堤上看涨大水而已。那个脸上有麻子的马车夫,那个干瘦的未着警服因此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我至今忘不了他们那凶神恶煞的脸。
  威严的小城令我敬畏。即使我后来步入官场,混了个小官,在家乡小城面前仍然感到心虚。这也是我至今不愿走进县政府大院的根本原因。

小城正在失去记忆(3)
街巷曲折
  我与太和镇的关系因我进城上学而改变。由于上学,常住城里,我就增加了几分优势。太和镇也就把它的一切都向我袒露开来。
  太和镇的确小。七百多丈长的石城墙,大人抽支烟的功夫就可以走一圈。从北门进去,沿上北街、正中街到三元宫,一里多长。再从新城门进去,往东,到朝阳门,也就两三百米。即使再走到车路口,也只一里路光景。两条主街相交的地方是银行口,相当于王府井。诸如大兴街、花布巷子、德盛街、红旗路之类小街,随意地连在两条主街的某个部位上。由它们构成的格局颇像我小时候在地上随手画出的六子棋的棋盘。
  太和镇在明代还只是一个驿站。由于水运时代码头的繁荣,饭馆、客栈、药铺、商号、会馆乃至妓院,就在“广寒驿”身边肆意繁殖。九宫十八庙香烟弥漫,一个个雕花木窗望着一江春水流金淌银。虽然到我眼中时太和镇已由风姿绰约变得年老色衰,街街巷巷烟熏火燎,东倒西歪,但对一个沉迷于古代连环画故事并看了不少古装川戏的少年来说,借助老辈人的叙说仍然不难完成对它往昔繁华的复原。有时我一个人在街头发呆,那些坐轿的富绅,牵马的客商,文弱的画匠,妖冶的*,推车的贩夫,鬼影一般晃动。酒味药味脂粉味以及皮革的臭味,还有纸画店宣纸和古墨的芳香,也一齐在街上飘浮。一阵风来,烟消云散,又觉得还是凉拌豌豆和五香虫的叫卖声更贴近眼前这个太和镇。
  小城的秘密都隐藏在小巷深处那些生动的细节里。小巷们躲在大街背后,不露声色。拐进一条小巷,推开一扇木门,穿过一段暗无天日的过道,往往是一个天井,几户人家。这里炒菜声、劈柴声、水笼头放水声和吵骂声终日不断。从天井再往里走,循着刺鼻的尿骚味而去就是茅坑,它总是躲在最黑暗的角落。人口众多,蹲位只有一个,且不分男女。所以要拉要撒的在半路上就要放出声音预警,或哼唱歌曲,或故意加重脚步。这时里面如果有人,正在拉撒的她或他便将硬糙的手纸哗哗揉搓。不怕暴露身份的还可能擤鼻子或咳嗽,路上的便知趣而返,十分默契,我还没听说有这样的小巷深处有偷窥甚而更非礼的事情发生过。
  当然,小城的热闹都在大街上演。比如,夏日里突然有了由拖拉机改装的洒水车,一路喷水,躲避不及的行人惊惶而退,还是湿了衣服,同时也打湿了丧葬用品店的灵房子;比如,烈日晒化了街上的沥青,某时髦女郎昂首而过却被粘掉了鞋,恼羞成怒,光着脚尖叫着跳骂;比如供电所专门拉闸的师傅一日骑车经过新华书店,见里面人山人海,进去一看是发行新版的“毛选”,大失所望,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是什么金包卵”,旋即被眼睛雪亮的革命群众告发,五花大绑游街示众……这些热闹新奇的城里故事,不久就会抵达梓江河边上的那个小村,成为假日里我对父老乡亲的回馈和奉献,也是我对变得更加陌生的村庄的回馈和奉献。
  尖锐的口哨
  尖锐的口哨来自电影院,来自街头,更来自小城黑夜的那些暗角。这是街上操哥们的一种最显著的特征。他们烫着*头,趿着塑料拖鞋,穿着海魂衫和小脚裤,在大街上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有一天我在公园口近距离目击了操哥们演出的一场武打戏。城北的操哥与城南的操哥为一个操妹争风吃醋,其性质类似兽群里的王座争霸战。我没想到一声口哨就能聚集起那么多的小伙子。一切都很简洁、利落和直奔主题。双方操的都是刮刀和木棍。金属相撞的铿锵,木棒击打肉身的闷响,腾挪跳跃互相抢手的气势,惊心动魄的程度远远胜过张艺谋的武打片。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小城正在失去记忆(4)
尖锐的口哨也偶尔在射洪中学的校园响起。因为校园内也有同学烫*头、穿海魂衫和小脚裤,只是不敢穿拖鞋。太和镇城墙之外便是广褒的庄稼地。县委、武装部,还有更远的母校射洪中学,是绿色海洋上的一个个孤岛。在学校与小城之间由一根根田埂连结,当然也有公路。白天我们要么从汽车扬起的灰尘中穿过,要么在麻雀的啁啾和青蛙的鼓噪中穿过,晚上就要从尖锐的口哨声中穿过。
  我和同班最要好的朋友——未来的华西医大教授唐健和未来的中国汽车研究中心的工程师李强都是老师最喜欢的乖孩子。但我们决定在黑夜里不作沉默的羔羊,而要作啸叫的猛兽。经过一段时间的勤学苦练,我们也掌握了口哨的高难技巧。比之唐健和李强,我还获得了更大的成功,可以分别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打出效果各不相同的口哨。夜风拂拂,树影婆娑。尖锐的口哨此起彼伏,互相呼应。最优美最响亮的那一声就属于我。我们趁着夜色的掩护,取得了身份上对操哥的以假乱真。口哨,从此成为涂在我们身上的一层迷彩。
  我们决定以最革命的理由对新掌握的秘密武器用于实战。班上的明清和晓秋好上了。晓秋生在川剧团,出落得比戏台上的花旦还漂亮。她不但以漂亮出名,并且还以大胆出名。我们的体育老师特别喜欢辅导女同学,特别喜欢辅导女同学作体操,她们的腰和臀特别能得到他双手的保护。一天,老师的眼睛又一次专注于女同学某个部位的时候,晓秋用胶布在他后襟粘上并点燃了一只鞭炮。鞭炮在老师身后引爆后的冲击波很快在校园内扩散。老师几天之后便被贬去了最偏远的乡村学校,晓秋名气大增。晓秋和明清的早恋,尤其是各方面平平的明清和一个名星人物不对称的早恋唤醒了我们的正义感。我的朋友也就是班上的最高领导唐健决定干预。
  酷热难挡。大槐树上的知了噪叫不止。明清家就在城西那棵大槐树下。我与唐健和李强像鬼鬼祟祟的侦察兵一样摸到他家墙根。唐健一个眼色,我们三个一齐在窗外朝隔桌而坐的明清和晓秋打出了最尖锐的口哨,然而迅速撤离。事情全然没有悬念:正义的口哨成功地惊飞了一对太嫩的小鸳鸯。
  小城大师
  敞篷货车发疯一样开往成都。看来它也像我们一样亢奋。天冷得像要下雪。我像一条小狗一样蜷缩成一团,只把最小的体积暴露给寒风。小平大约是不注意受了凉,肚子一阵翻江倒海之后,早上吃下的面条从嘴里喷射而出,一部分兜在了大口罩内,大部分则突破了口罩的围堵而在旁边一位搭车的操哥身上着陆。好在我们人多,志勇、陈三、孙扬以及射洪中学美术组的七八个主力都在车上,那可怜的操哥只有忍气吞声,让我们眼看着他一身呕吐物被冷风吹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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