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奋;父亲则对我大加放纵,以致后来我在许多重大事情都自作主张,包括对美术的背叛。我的这种作派让妹妹加以仿效,唯有弟弟仍然是父亲面前的应声虫。
泊了车,我要了一杯茶,在虚拟的家门口坐着。母亲是因为糖尿病去世的,那病在那时被人称为“富贵病”,而它偏偏来到我们这种贫寒之家。弟弟也早已夭折,年纪轻轻也“富贵”了一回。妹妹与银行的同事正在麻将桌上。父亲不知去向,电话没人接。现在,只有让这棵老槐树陪陪我。这里原来有一条河,从涪江引入的城中之河。这槐树原来就长在河边。春末夏初,槐花开满枝头,一切都笼罩在它的清香中。这是一个季节的气味,也是家的气味。我坐的地方应是我家的窗外。在这里原来可以看见南北河上各有一座石桥。每到夏天,河里荷叶田田,一片蛙声。孙竹篱曾是我家邻居,他以荷为代表作,或许与此有关。现在河被填平了,水面被地面砖取代,小船被汽车取代,荷叶被麻将桌取代。这棵老槐树原来还有许多伙伴,其中一棵长在文化馆大院内,后来被风齐齐吹折。折断的地方我曾掏出好多颗子弹头。*乱世,造反派喜欢在这里朝树干开枪取乐。他们等于是在上面打了齿孔,让风撕了一回邮票。
好不容易问到了文化馆。原来的文化馆已片瓦不留,新馆被挪到了广场边的一个角落。那些报栏、展览馆、图书室和画室,已像水份一样从那座小楼里被挤掉。还有一个叫“红房子”的歌舞厅,大摇大摆地趴在它的身上。我听到了文化馆在重压之下的喘息之声。
河的秘密
拍打思乡之梦的常常有一条河。我梦中之河是涪江,位于城东。这是两滩之间形成的广阔水面,故乡称之为沱。儿时这里樯桅如林,太和镇几乎有一半人家与河上营生相关。中学时我的写生活动也主要在这里,因为它处处可以入画。那些船,那些芦丛,那些树林,那些水鸟,还有水中那些重叠繁复的倒影。夏天,我还天天在这里游泳。起初父母都是严禁游泳的。回家稍晚,父亲就要盘问,开始我撒谎,但父亲有他的侦查手段:用指甲在身上划。如皮肤上划起有白印,就再也无法抵赖。好汉不吃眼前亏,认错、低头。如桀骜不驯,就可能挨打。后来我们都有了反侦察手段:游泳后再去蹦跶一阵,打球,疯。臭汗一出,皮肤不再紧绷,侦察手段失效。有一次再以此去对付时,父亲嘿嘿一笑,说,我专门到河边了,看你娃儿还游得可以,放你一马,但每天必须准时回来!
小城正在失去记忆(8)
从此,我与几个同学经常在一起,充分享受着自由。藏赵二娃的裤子,害得他像夹尾巴狗一样躲在树林里不敢回家。在货船上学跳水,不是脑壳插进淤泥就是碰到石头。坐在木排上,想潘冬子小小竹排江中游的神气。赵二娃他爸是放木排的,我们好羡慕。
但小城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那条河。一条若干公里长的水泥长堤,利刃般切断了河与城的联系。三座大桥像三只爪子伸过河去,将对岸那一块小平原紧紧抓在手中,很快就要完成对此岸某一角的克隆。河滩已经消失。挖沙形成的深坑赫然密布,像是经过了多次饱和轰炸。终于看见了一小片树林。就在当年藏同学裤子的地方。并且还有一大群牛。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小城这一处最后的田园风景不过是一处牛的死牢。射洪牛肉自古有名,现在也是。它几乎与沱牌曲酒齐名。这些退役的耕牛,即将以自己的死亡成就人的盛宴。从牛鼻、牛蹄、牛尾、牛鞭、牛羞(从著名的麦加牛肉大酒店得知那是母牛的生殖器),到全部牛肉和牛杂碎,都是牛给人送上的最后的礼物。它们现在被拴在树上,忧郁地望着河边。它们可能已经预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种叫“牛”的动物,而是未来的卤牛肉、红烧牛肉、酱爆牛肉、火爆牛羞和牛鞭汤。我曾听到欧阳夏丹在中央电视台二套节目中带着灿烂的笑容说,牛是多愁善感的动物,即使在交易、迁移过程中也会有被屠杀的恐惧感。我想起了行尸走肉一词。祖先们创造这个词,难道是专门配置给这些多愁善感的可怜家伙的吗?
小时候在河边看过杀牛。汉子们用绳子将牛蹄一串,然后冷不防一拉,绳子收紧,四蹄被缚一处,牛便訇然倒下,像一次塌方。待尖刀往牛脖子上一抹,血喷涌而出,牛抽搐几下便断了气。刚才还雄纠纠的黄牛,这时远看像一堆黄泥,近看像一摊牛皮。牛死时眼角都会流出一滴浑浊的眼泪,这会博得好心肠的人们一声叹息。或许,这时的牛就已经很知足了?小树林中传来一声牛的长哞。我猜想,这一定是头阅历丰富的老牛; 在用悲怆的语调朗诵意味深长的箴言。并且,这箴言一定是送给这河、这小城和小城中我那些父老乡亲的。
城墙上下那些盛开的花
退回城中。古老的城垣是孕育我的又一个子宫,是我那些记忆的容器。永远要感谢那位我已不知名姓的县大老爷。那是大清嘉庆六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猜想他那天心情极好——暂时卸却了政务的纠缠,从金华县衙顺流而下,青山叠出,碧水蜿蜒,如诗如画,实在没有心情不好的理由。好心情便是一场柔柔的春雨。巡视广寒驿,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下基层,调研,一路与它沾边的莫不受到滋润。这当然包括那天广寒驿士绅们商界领袖们的诉求。那时广寒驿周边早已挤满无数商号和客栈,形成城市雏形。县大老爷当众拍板筑城,好比是今天的计生委主任给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发了张准生证。于是太和镇得以在一个小小驿站的体内发育并顺利分娩,成为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城。
我决定沿城墙蹓跶一圈,贴近地感觉它的体温、体味和心跳。城墙完好,城堞整齐,城楼高耸,说得上华丽和雄伟。走近了才发现眼睛受了骗。原来的老城墙已掏去了瓤子,外面贴了黄灿灿的瓷砖,像是县剧场的景片。商家的门面紧挨着躲在城墙的肚子里,向路人兜售真真假假的名牌时装、盗版碟子和猪饲料。城墙上还有不少叠加上去的房子,扮相古老。歌舞厅、洗脚坊、麻将馆和*在里面花朵一样盛开。老板、客人、小姐或服务员坐在门前,目光都处于不聚焦状态,懒得动弹,像是深藏暗伤。赭红涂料覆盖的墙上,诸如店面转让、商铺招租、招聘洗头妹和服务员的广告密密麻麻,证明了形形色色的老板在城墙上下一茬茬地生生死死。他们短暂的职业生涯也具有花朵的属性,一夜绽开又倏忽凋零,让人目不暇接。少不了游医广告。包医梅毒和尖锐湿疣,连顽固的狐臭也有祖传秘方。手机号码。旅馆房号。这些已是城市身上抠不掉的牛皮癣。我甚至还在城墙上看见了“枪”、“*”及其联络方式,把我的想像导向那些恐怖片,好奇心驱使下打电话的冲动还在萌芽状态就被消灭。 。。
小城正在失去记忆(9)
北门附近我终于看到一样亲切的东西:烧饼。虽然价格已由当年的六分涨至五毛,但椒盐依旧,酥脆依旧。我小时的早饭一直是父亲给的一毛钱,里面就包含了一个烧饼,外加一碗花生稀饭和一小碟泡菜。这一毛钱支撑了我无数个早晨。无数个早晨的上学路上我都拿着烧饼匆匆赶路,感觉踏实,像把自己命运的方向盘握在手中。烧饼的香气唤醒了一个时代。70年代的老城墙在烧饼炉边复活。
我又清晰地看到了城墙下嗡嗡地纺着丝线,丝线面条一样沿墙根绵延,响彻整个白天。弹花匠在城墙洞里弹棉絮。长弓吊在胸前,木槌击打牛筋,声音单调悦耳。我常常站在路边呆看,觉得那师傅比我更像艺术家。城墙根也是一个百味交集的地方。比如酱园晒酱的咸酸、酒厂酒糟子的香甜、布壳子作坊烂布的霉味和浆糊的酸味,还有卖水的老挑夫挑着水桶去去来来,溅湿地面而泛起的土腥。这一切,合成了小城的《清明上河图》。
一位姑娘从城墙边婀娜而来。身材颀长,柔发飘飘,五官恰到好处地搭配在一张圆脸上。这位从感觉遥远的另一个县城来的排球运动员,和我同属高76级,因为地区排球运动会而与我在饭桌上邂逅。她打球,我采访,一些漂亮的词藻被我不知不觉间堆砌在她的身上。我在她黑亮的眸子里看到了迸溅的火花,我心中也有些异样的东西在涌动。然而我们都只把心扉半开半掩,后来的信来信往充满空洞的豪言壮语,像是那个时代标准的命题作文。最终,一个自命不凡的高中生,一个自轻自贱的穷小子,缺少营养的情感之花还没有盛开就已经凋谢。
又转回到文化馆。它邻近的城墙下是算命卜卦一条街。有随地摆开的卦摊也有赁屋营业的风水公司。招牌高挂,旗幡招摇。风烛残年的老妇,等待出嫁的村姑,面临高考的家长,刚刚失恋的打工仔,都在紧张地聆听半仙们的判词。这古老的行当让人又看到了小城的深度。就在算命先生的背后,我终于发现了几米长的一段真正的老墙。城墙上矗立着灰旧的楼房,墙面上还残留着父亲他们当年写上去的标语。这不过是小城尚未褪尽的胎记。
小城是一个时髦青年
我在太和镇的街上游神一样乱走。说太和镇是一个镇实在委屈了它。因为这一二十平方公里的小城已装进了20余万人口。夜色渐浓,霓虹闪烁,现出流光溢彩的都市繁华。我非常清楚,我脚下其实就是原来小城与射中之间的那一片庄稼地。我正走在昔日的田垅之上,流水之上,蛙声之上。城市仍没有放慢膨胀的速度。城市周边那些鸡,那些鸭,那些黄牛和水牛,正走在未来的街道之上。谁也无法预测,小城前进的脚步最后会在哪里停留。
小城的秘密来自沱牌曲酒的发酵和美丰化肥的催长。很遗憾小城难以摆脱县城的身份。县城虽然已经具有政治和社会的完整系统,完整得可以和北京像蜂窝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