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疑了片刻,又说:
“一个那东西。”
“那,你就是个那玩意儿。”
她想了一会对策,小脑袋又凑了过来。
“我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那玩意儿。”
他真生气了。
有时她会说:
“我妈妈不会住在这儿了。”
“怎么了?”
“我想让她走。”
“那我就要你。”他这句话算说到她心里去了。
于是他们好起来了。他坐车出门时一定要带上她。马在门口备好了,他叮叮当当地走进了宁静的房子,闹得鸡犬不宁。
玛斯岁月(12)
“好啦,小调皮,戴上你的帽子。”
这孩子挺起胸脯,对这种称呼表示反抗。
“我自己系不上帽带。”她撒娇说。
“你还是个毛孩子。”他说着就笨手笨脚地把帽带给她系在下巴底下。
她抬起头,在他胡乱往下巴上系带子时,鲜红的小嘴动了动说:
“你在胡扯淡。”她这是学他讲话呢。
“你的脸脏得像只鞋子。”他说着掏出一块满是烟草味的大红手帕来,抱住她的脸就擦将起来。
“蒂丽在等我吗?”她问道。
“嗯,不过还是先把你的脸擦干净吧,瞧,你像猫舔自己的脸一样。”
她高兴地服从了。他放开她后,她就单脚着地、另一只脚別在身后,咯噔咯噔地跳走了。
“哎,我的小兔子,快来!”
她走过来套上大衣,这两人就启程了。她浑身包得严严的,在马车上紧挨着他坐着,感到他宽厚的身体晃来晃去撞着她,觉得可好玩了。她喜欢马车这么晃晃悠悠的,那样,他高大的身躯就会不时地碰她。她笑了,放声大笑了,眼里闪着光芒。那笑声真让人喜欢。
她脾气乖戾,可又富有同情心。母亲生病时,她当护士,踮着脚后跟走路,做起事来既周到又耐心。那天,妈妈有点不顺心,她就去看小鹅。她双脚叉开站着,双脚撑着拖鞋帮儿,两眼凝视着。看到小鹅在蒂丽手心里蠕动,她哈哈笑起来。当她看到蒂丽用一块小肉扦往鹅嘴里喂食时,她又怪声怪气地笑起来。她对小动物们可狠了,一点也不爱怜它们,在它们中间跑来跑去的样子,活像个冷酷的女主人。
夏天来了,正是晒稻草的时候,你瞧安娜吧,就像个小机灵鬼儿蹦来蹦去的。蒂丽总是好奇地看着她,不过安娜可不喜欢蒂丽。
这孩子总想着她妈妈。布朗温太太平安无事时,这孩子只管尽情玩儿,对她不怎么在意。可秋天来了,秋收过去了,随着产期临近,布朗温太太变得反常、怪僻了,布朗温则开始锁紧眉头,这孩子又恢复了原来焦躁不安、暗自猜疑的老毛病。如果她跟爸爸到田里去,她就不玩儿,而是央求说:
“我想回家。”
“回家?怎么才来就要回家?”
“我想回家。”
“为什么,哪儿不得劲儿?”
“我想我妈妈。”
“你妈?你妈根本不想你。”
“我想回家。”
眼看着她就要哭了。
“你不是认识路吗?”
他看着她焦虑地沿着篱笆一溜小跑,头也不回地穿过大门。他看着她一直跑到两亩地以外,身影变小了,可她仍然在急切地朝前跑。他脸色阴沉着,又自顾犁起收割后的土地。
随着时间的流逝,篱笆上浆果红透了,挂满了光秃的枝头。知更鸟鸣啭,鸟群像一排浪花儿滚过待耕的土地。乌鸦扑棱着翅膀呼啦啦地冲向田野来。他拔萝卜时感到土地已经冰凉的了,道路已变得泥泞难行。待把萝卜都码好,盖上土储藏起来后,活儿就少了。
屋里黑洞洞的,鸦雀无声,孩子不安地在屋里绕了一圈,惊讶、可怜地叫着:
“妈!”
布朗温太太身孕很重,懒洋洋的,不愿意回答她。布朗温继续在户外干他的活计。
晚上他进屋挤牛扔吋,这孩子就跟在他身后。在舒适的牛棚里,门关着,有一盏吊灯亮着,屋里暖洋洋的。站在高处,她看着他的手有节奏地挤着牛乳,奶子一胀一缩地喷着奶水。他的手有时轻轻地揉着奶子上鼓起的乳腺,对此他了如指掌。就这样,他俩一直做伴,可心里总隔着一层,很少说话。
玛斯岁月(13)
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到来了,这孩子挺愁苦,溜溜达达地叹着气,好像很压抑。而布朗温则埋头干着活,心情如同这泥泞的土地一样沉闷。
冬夜降临得早,不到喝茶时间就得掌灯了。百叶窗都关上了,大家被关在屋里,感到紧张和压抑。布朗温太太早早就上床了。安娜在床边的地板上玩耍。布朗温坐在楼下空荡荡的屋子里抽着闷烟,甚至很少意识到他自己的痛苦,不时地走出屋去散散心。
圣诞节过去了,阴冷潮湿的一月又到了。使人厌倦,只是时不时地看得到一丝蓝湛湛的晴空。清晨,布朗温走出门来,见到外面透明清澈,习惯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众多的鸟儿突然飞到篱笆上来栖息。他是兴致勃勃的,管他妻子有多么乖戾、忧郁,管他让妻子跟自己在一起有多困难,这都无所谓。空气奏着清亮的曲子,天空像一块水晶,像一只铃儿,土地是坚实的。有了这些,那些算得了什么?他愉快地干着活计,目光炯炯,红光满面。强烈的生之欲望充溢全身。
周围的鸟儿忙着啄木,强壮的马匹待命上路,光秃秃的枝丫摇曳着,像人在伸懒腰。攒足了力气直冲云霄。他精力充沛,向往生活,如果他妻子心情沉重,跟他合不来,就由她去,让自己我行我素。事情都是有一定之规的,该怎样就怎样。与此同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雄鸡的啼唱,一轮淡淡的晓日随之升上了蓝天中。
他痛痛快快地扯开嗓子冲着马群吼了起来。唉,要是能驾车去伊开斯顿,碰上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买东西,他就要停下马来,招呼她,把她拉到车上来,跟她紧紧地靠在一起,他的眼睛闪着光,同她热烈地欢叫、嬉笑,她靠着他的小脑袋就会更漂亮,她的血就会沸腾起来,他俩都会激动万分,那个早晨该多美呀。
管他心灵深处是悲还是忧呢,那只是在心灵深处,让它就埋在心底吧。他的妻子,她在受罪,她即将临产,嗯,是的,这是免不了的。她是在受罪。可他呢,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大活人却在门外。
他要是再拉个驴脸不高兴,自找罪受,岂不是太荒唐,太下作了吗?对,今早他高兴,驾着车进城时,马蹄子踏着紧实的土地,发出了“嘚嘚”的声响,是的,他高兴,即便是个世界有一半人为另一半人哭丧,他也要高兴。想到这些,他感到似乎身边就坐着一位快活的女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谁死了,女人却是不朽的,让那不能抗拒的苦难降临吧。
黄昏时分,天空绚丽多彩,西下的夕阳周遭虚晃着一圈玫瑰色,又渐渐隐退成淡紫色,南北两方则是满天青光。一轮橘黄色硕月已经高挂在东半大上,光华四射。走在夕阳和满月之间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路上的小冬青树那黛色的身躯直插入玫瑰色与淡紫色的天空中。月光中,天上飞掠过一群群欧椋鸟。可路的终点在哪儿啊?痛苦已经达到极点了。接下来,他的心和脚步都会感到沉重,他的头脑也就僵死了,生命也会就此完结。
一天下午,阵痛开始了。布朗温太太被抬上床,接生婆也请来了。夜幕降临,百叶窗关上了。布朗温进屋来喝茶,吃面包。安娜在暗暗地发抖,静静地玩着玻璃球。屋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在冬夜里敞开着大门一样,好像这房子没有墙壁似的。
不时传来女人分娩时的呻吟,这声音显得遥远,震动着屋里的一切。布朗温坐在楼下,心碎成了两片。他内心深处的自我是和这女人分不开的,同样在受着折磨。可他外在的自我又禁不住回想起小时候猫头鹰围着农舍打转转的情景,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被描头鹰吵得心惊肉跳,忙喊醒哥哥跟他聊天。一会儿,他的心思又转到那鸟儿庄重的面孔上。它们扑拉着宽宽的翅膀,轻曼地翱翔着。一会儿,他又想起哥哥打死的鸟儿,柔软、滚了一身泥土,像睡着了一样,那玩意儿可真是个怪物。
玛斯岁月(14)
他把茶杯举到嘴边,看着安娜玩玻璃球。他头脑里充满了猫头鹰,荡漾着儿时与兄弟姐妹在一起时的气息。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他和正在分娩的妻子在一起,一个孩子正在从他们共同的肉体中诞生。他和她是一体①,生命就从此产生。痛苦并没有在他身上,可那是他的痛苦。打击是落在她身上的,可其余波却传到了他的身上,直至每一根神经。为一个生命的到来,她非得被折磨个够不可。可他们是一体,追溯回去,这个生命是他给她的。他还是完整的他,可他的手臂上却托着一块破碎的石头。他们俩的肉体就是一块石头,生命就从这里迸发出来②。她已是久经折磨,百孔千疮了,而他则心惊肉跳,听天由命。
他上楼去看她,一进屋她就用波兰语对他讲话。
他忙问:“感到不舒服吗?”
她看了看他,天啊,她疲惫得都听不懂这种语言了。她听不到,听不到他讲什么,无法顾及他了。她极力去辨別,辨別这位在床前看着她的黄胡子男人是个什么人。她明白一些他眼里透出来的目光,可她不懂他的意思,于是她闭上了双眼。
他转过身去,脸色苍白。
“情况还不错。”接生婆说。
他知道,他这样会让妻子紧张的,忙走下楼梯,安娜抬头看着他惊恐万分地说:
“我要我妈妈。”她颤抖着。
布朗温心不在焉地轻声说:“她现在正不好受哩。”
她看了看他,露出失望、胆怯的神色。
“她头痛吗?”
“不,她要生一个孩子。”
安娜四下张望了一下,他没注意她,她孤零零的,怕极了。
“我要我妈妈。”她吓得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