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了他薄薄的、细毛绒样的头发。她感到他有些怪。
他的声音偏高,中音的共鸣也很响,这倒够奇怪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讲话。他坐在玛斯的客厅里自在着呢。他有着布朗温家族的那种豪爽和稳重的性情,来到这里倒像宾至如归了。
安娜看爸爸对这位年轻人亲热得出奇,心里很不是滋味。爸爸对他彬彬有礼,自个儿谦卑躬让,反倒让那小伙子神气起来。这让安娜气不忿儿。
“爸爸,”她突如其来地说,“给我些钱,我去捐款。”
布朗温问:“捐什么款呢?”
“你别装了!”她红着脸叫起来。
“你说吧,捐什么款?”
“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这个月的第一个礼拜天?”
安娜感到困惑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在这个生人面前让她出洋相啊?
她又重复说:“我要去捐款!”
“不就这事儿嘛?”他心不在焉地说着,看看她,又转向了他侄子。
她一步上前,把手插进爸爸的马裤兜儿里。他跟侄子谈着话。吸着烟纹丝不动。她的手在兜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他的皮钱包,脸上泛起红光,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布朗温一个劲儿眨着眼。把坐在那儿的威尔搞得不好意思起来。衣着漂亮的安娜一屁股坐下,把钱包里的钱一股脑儿都倒在腿上:有银币,还有金币。威尔禁不住向她这边看来。安娜弯着腰俯身在这一堆金钱上,手指摸索着这些不同样式的硬币。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灼热的光芒,对爸爸说:“我想要半镑。”她看到堂哥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她,她吃了一惊,赶紧笑着冲爸爸说:
“爸呀,我要半镑。”
“行,瞧你那小手多灵巧,拿走你那一份吧。”
“安娜,你去不去呀?”她弟弟在门口叫她。
她马上恢复常态,把爸爸和堂哥都忘在了一边。
“哎,来了。”她说着拿了六便士,把其余的钱都放回桌子上的钱包中去。
“放这儿。”她爸爸说。
她急忙把钱包揣进他的口袋里就往外走。
“你最好跟他们一起走,孩子,好吗?”布朗温对侄子说。
威尔·布朗温踌躇地站起身,不过他那金褐色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像鸟、像鹰一样迅速和稳重的目光说明他一点也不胆怯。
“威尔堂哥要跟你们一起去。”父亲说。
安娜又扫了这小伙子一眼。她觉得他总在等她去注意他。他总在她意识的门边跳动,随时都会钻进来。她才不想看他呢,她跟他不对眼嘛。
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堂哥拿起帽子跟她一起走了,正是夏天。弟弟弗莱德从房角的灌木丛中折下红醋栗花枝插在衣扣里,她没去理会,堂哥正跟在身后呢。
他们走在公路上。她觉得心里别别扭扭的,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一眼看到弟弟扣子上别着的红醋栗花就大叫起来。
“哎呀,我的弗莱德,不能戴那东西上教堂!”
弗莱德有所戒备地看看自己胸上那粉红的装饰品说:
“为什么?人家喜欢嘛。”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安娜·兰斯基的童年(15)
“哼,我敢说,就你自己喜欢。”
说罢她问堂哥:“你喜欢这股味吗?”
他站在她身后,傻大个儿一个,却自作聪明,这真让她受不了。
“我说不清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说。
“拿过来,弗莱德,别让这东西到教堂里去放味儿。”她冲着小童仆似的弟弟说。
长着一张小白脸的弟弟顺从地把花递过去。她闻了闻,一声不吭地又把它递给堂哥让他作评。他好奇地闻了闻这摇晃着的花儿说:
“这味道好怪呀。”
她立即发出一阵大笑,几个人的脸色马上开朗起来,小弟走起路来也活蹦乱跳的了。
教堂的钟声响了,他们穿着礼服登上了夏天的山冈。安娜穿着褐色和白色的线条相间的绸上衣,紧裹着她的身体和双臂,裙子后面打着优雅的衣褶。安娜穿上这件衣服可真叫漂亮。而威尔·布朗温则有点骑士风度,他穿得也挺讲究。
威尔用手指夹着微颤的红醋栗走着,他们谁也没有讲话。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堤下的朵朵金凤花,田野里芫荽花开如荼,翘首骄耸在夕阳下如茵的绿草丛中时隐时现的万花之上。
他们到了教堂,弗莱德第一个走向长凳,随后是堂哥和安娜。安娜觉得自己非常引人注目,受人重视,其实是威尔这小伙子让她狐假虎威起来的。他站在一旁,让她过去找到自己的位子,然后坐在她身边。坐在他身边,她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彩色玻璃窗子的反光直向她射来,这光芒洒在黑木椅上、石头上和破旧的通道上,洒在堂哥身后的柱子上,洒在他放于膝盖的手上。她坐在闪烁的光圈里,周身被光线和阴影包围着,她的灵魂是欢快的。她坐着,忘却了自己,反倒总注意到堂哥的双手和静止不动的膝盖。某种奇特的东西进入了她的内心世界,这东西百分之百的陌生,跟她过去知道的东西一点也不一样。
她好奇地感到得意洋洋,她坐在一个令人兴奋的、灿烂的幻境里。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来,好像她在欢笑。她知道,某种陌生的东西正闯进来影响自己,她是多么欣喜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以前从来没有过。她没去想堂哥,可他的手一动她的心就跟着一颤。
她希望,在跟牧师轮流作答时① 堂哥的回答别太呆板,否则就会转移她那淡淡的沉醉感。他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叫人家来注意他呢?这最倒胃口了。不过,她一直感觉不错。该唱颂诗了,他在她身边起立吟唱起来。这让她满意了。突然,就在第一个字上他的音量变大了,唱起了男高音,全教堂都听得见。她为此心惊肉跳起来。他的声音响彻全教堂哩!这声音就是号角,一遍又一遍吹奏着。她抱着她的颂歌本咯咯地笑了起来。可他还在镇静地唱着,声音忽高忽低。她忍俊不禁,大笑得浑身颤抖。她停了一阵又笑起来,直笑得流出眼泪。她惊奇,又很欣赏这歌声。颂歌还在继续,她不停地笑着,低头看着颂歌本,局促得脸绯红。她浑身笑得直颤,忙假装嗓子眼儿里卡着东西,咳嗽起来。弗莱德抬起头,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凝视着她。她马上恢复了常态。可她身边这粗犷、五音不全的声音一响,又让她忍不住狂笑起来。
她低头去祈祷,暗自对自己狠狠地责备起来,可她人跪下了,笑的余波却还没有结束。一看到他跪在祈祷垫子上的双膝,这笑的余波就又传遍了全身。
她努力使自己板起脸。这张淳朴的脸,白里透红,冷峻淡漠,就像一朵圣诞节时开放的玫瑰花,她戴着缎子手套的手搭在膝上,她那双黑眼睛迷茫、无神,对什么都置若罔闻,似乎是在做梦一样。 。。
安娜·兰斯基的童年(16)
牧师的布道还在隐隐约约地进行着,充满了平和的气氛。
堂哥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他似乎对这布道着了迷,他把手帕贴向面颊时,什么东西掉在了腿上,嗨,原来是那枝开花的红醋栗!他低下头,惊呆地看着这玩意儿。安娜开怀大笑起来,人人都听到了这笑声,那简直是折磨人的笑。他一把捏烂了这朵花,把花攥在手里,抬起头又聚精会神地听起布道来了。安娜又笑出声来,弗莱德忙捅捅她让她注意。堂哥虽然坐着一动也没动,可安娜注意到他的脸红了,她可以感觉到这一点。他的手紧攥着花儿,装出一副镇定自若、没事人的样子。安娜胸中又产生了一阵冲击,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身子前倾,笑得浑身直抖。这回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弗莱德不停地捅她,她气急败坏地把他搡了回去。然后她又憋不住要笑,她忙装作咳嗽忍住笑,这一忍不要紧,让她喘得要死。他紧握着的手慢慢向口袋里滑去。她忍着笑,一见他在袋里乱摸索着往外掏花朵,她又要笑。
最后,她感到虚弱、疲惫、沮丧、失意、怅惘。她恨有别人在场,于是她高傲地扬起脸来,连堂哥也不去理会了。
最后唱颂诗时,开始募捐了,堂哥又有板有眼儿地唱起来了。
她还是感到好笑,尽管她寡廉鲜耻地自我出洋相,可有一种愉快的魔力仍驱使着她去倾听。她把募捐的口袋拿到面前时,她的便士攥在手套的褶子里,往外拿的时候太急了,钱滚了出来,掉在前面一排的长凳上,钱在闪闪发光。她站在那里咯咯地笑起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开怀笑起来,真不怕人笑话。
走出教堂的时候,弗莱德问:“安娜,你为什么一个劲儿地笑呀?”
“我没办法不笑。”她大大咧咧地自我解嘲说,“我说不清为什么威尔哥唱歌会让我发笑。”
“我唱歌怎么会让你发笑呢?”威尔问。
“你声音太大了。”
他们谁也没看谁。可他们都笑了,脸都红了。
大弟弟汤姆吃饭时问道:“我的安娜,你为什么一个劲儿嘿嘿地笑呢?”他褐色的眼睛快活地扑闪着。他是唱诗班里的歌手。“惹得大伙都停下来看你。”他又说。
她感到威尔明亮的目光在盯着她,等她讲话。于是她回答说:
“都是威尔哥的歌声闹的。”
一听这话,堂哥立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露出一排整齐、尖尖的小牙,紧接着又闭上了嘴巴。
布朗温问道:“这么说他有一副好嗓子喽?”
“不,才不是呢。”安娜说,“只是那声音让我浑身发痒——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饭桌上随之响起一阵欢声笑语。
威尔·布朗温一张黝黑的脸猛伸过来,眉飞色舞地说:“我是圣尼克莱斯唱诗班的人。”
布朗温说:“噢,你们做礼拜呀。”
“妈妈做,爸爸不做。”小伙子说。
就是这些诸如一举一动或新奇的声音的小事情让安娜觉得重要。很平常的事让她一说就变得荒谬了。爸爸说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