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以后他就开始酗酒,有时一连三四天不停地喝,整日都是醉醺醺的,他才不在乎呢,他心中燃烧着深刻的厌恶,他敌视女人,理都不理她们。
他二十八了,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四肢粗壮,体魄强健,满面红光,一对蓝眼睛直视前方。这天,他从考塞西跟一队诺丁汉运种子的马帮一起回来。该是喝一杯的时候了。赶着车独自前行,他一直盯着前方,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望着眼前的一切,却有什么也没看见。这时正是早春季节。
他慢慢地牵着马前行,越往下走越陡,马车后面的种子口袋发出咣咣的撞击声。大路曲曲弯弯,在突出的石壁和山崖下行,峰回路转,走几步就得拐一个弯。
慢慢地走到下坡的急拐弯处时,车辕把马夹住了。一个女人走了过来,不过这时他一心想的只是他的马。
然后他才扭脸看这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衣服,长长的黑斗篷裹着娇小轻盈的身体,她还戴了顶黑帽子。她疾步前行,头倾向前,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就是她这古怪的旁若无人、行色匆匆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听到了马车的声音,抬起了头。她脸色苍白,轮廓分明。她的眉毛又浓又重,宽宽的嘴巴很奇特地抿着。似乎是借着空中闪过的一道光,他把她的脸看了个清楚,他不再独自想心事,不知如何是好了。
“是她呀!”他有点情不自禁地嘟囔一声。马车溅着泥水经过她身边,她往回退了一下。在他牵着磕磕碰碰的马走过她身边时,两对目光相遇了。他赶紧向别处看去。随后又扭过头来,他感到一阵痛苦的喜悦,他实在任何事情也不想了!
最后他又转过身来。他看到了远去的那顶帽子、她着黑斗篷的身影和她走路的姿态。她的身影在拐弯处消失了。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似乎感到他又漫步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不是考塞西,而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一个梦幻般的地方。他默默地走着,心里很不安,头脑一片纯净。他不想什么,也不说什么,连吭都不吭一声,连个手势都不打,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他简直不敢去想她的面孔。他思念着她,他的思绪在那个渺茫的世界里畅游着。
想到他们相互行了注目礼,他就要发疯,感到被折磨得难受。他不清楚,他凭什么要这么想。这种疑虑真像个无边的空间,浩渺虚无。他一直坚信,他们互相认识了。
一连几天他一直沉浸在这个念头中,然后这念头就从这普通而贫瘠的世界中云消雾散了。他对人对兽都很和蔼,可他害怕那因幻想破灭而带来的空虚又会降临。
几天以后,一次,他吃过饭背对着火炉站立着,他发现那女人走了过去,他想看看她到底认识不认识自己,他想让人说他们之间有某种关系。他焦躁地拭目以待。她顺着大路走远了。他招呼蒂丽道:
“那是谁?”
蒂丽长着一对斗鸡眼儿,四十岁了,她爱着布朗温,一听他叫就高高兴兴地跑到窗前来观望。无论叫她做什么她都高兴。她从窗帘上探出头去,她一动,头上的小发髻就一撅一撅的,很好笑。
“嗨,你问她呀,”她抬起头,那双机灵的褐色小斜眼扫了扫他说:“你还不知道她嘛,她不就住在教区牧师住宅吗?你知道的。”
他叫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个老娘们儿。”
蒂丽脸一红,缩回头来盯了他一眼,那乜斜的目光尖锐中又透出点嗔怪。
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13)
“怎么不知道,她是新来的女管家。”
“噢,怎么会是女管家呢?”
“嗬,是又怎么啦?”蒂丽气恼地回敬道。
“她是个女人,不对吗?不管她是不是女管家。她挺靓的!她叫什么,她有名字吗?”
“有吧。就是有我也不知道。”蒂丽又回敬一句。她让这个刚长成大人的孩子纠缠得不耐烦了。
“她姓甚名谁?”这回他恭敬多了。
“我想我无法告诉你。”蒂丽为保持她的尊严回了一句。
“你难道就知道这,说她是教区牧师住宅的女管家?”
“我听人提过她的名字。可我拼命记也记不住。”
“你这脑壳上打了筛子眼吧,没一点记性,长脑袋干什么用的?”
“别人的脑壳干什么用,我的也干什么用呗。”蒂丽又回了一句,每当他骂她时,她可愿意听了,她是爱听他骂的这些个词儿。
一阵沉寂。
“我就不相信谁都能老记着这个。”女仆又试探着说了一句。
“什么?”
“她的名字呗。”
“为什么?”
“她是从外国哪个地方来的。”
“谁说的?”
“我就知道这些,她是外国人。”
“你以为她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人家都说是从波兰。我可不知道啊。”蒂丽说完了又赶紧补充一句,生怕他臭骂她一顿。
“你凭什么说她是从波兰来的?你听谁这么胡说!”
“人家都这么说——不是我,我不知道。”
“谁这么说?”
“班特利太太说她从波兰来,没准还是个波兰人哩。”
蒂丽知道她被缠得越来越不能解脱了。
“谁说她是波兰人?”
“大伙儿都这么说。”
“那她究竟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呀?”
“我说不上,她还带着个女儿。”
“她有个女儿?”
“有三四岁了,脑袋像个毛毛球儿。”
“黑人?”
“白人,不能再白了,像个毛毛球儿。”
“她有父亲吗?”
“说不上,我不知道。”
“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说不上。反正牧师雇用了她。”
“这孩子是她的吗?”
“我想是吧——人家都这么说。”
“谁向你讲起她的?”
“是利兹,哦,礼拜一我们见到她打这儿过时,利兹告诉我的。”
“不管什么经过这儿,你们都会嚼舌根的。”
布朗温伫立着沉思起来,那天晚上他又去考塞西的红狮酒馆了,多半是想多打听点消息。
清楚了,她是位波兰医生的遗孀,她丈夫流亡伦敦,死在了那里。她说话带点外国腔,不过还容易听懂。她的小女孩叫安娜;这女子姓兰斯基,即兰斯基太太。
布朗温感到不真实的事情到底弄清楚了。他也确信这女子命定是他的。她是个外国人,这让布朗温很满意。
他觉得世界一下子发生了迅速的变化,似乎世界完全再造,在其中他获得了真正的生命。在这之前什么都是僵硬、虚假和光秃秃的,几乎一分钱都不值。而现在,一切都是真的了,他可以驾驭这一切。
他不敢去想这女人,他怕但他总感到她离自己不远,跟他融为一体了。可他又不敢去结识她。光这种单相思就够他受的了。
一天,他在路上碰到了她和她的女儿。这孩子的脸蛋儿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头发淡黄发亮,就像鸡冠花一样毛茸茸的,火一样燃烧着她的两眼很黑。当布朗温看着她时,小女孩立即醋劲大发,紧紧偎向母亲,黑眼睛里射出厌恶的目光。母亲则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就这淡淡的一瞟,就让他心神不宁。她长着一双灰褐色的大眼睛,瞳孔乌黑,目光深邃。他感到浑身火烧火燎的,好像每根血管都在燃烧。他懵里懵懂地就走开了。 。。
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14)
他知道,命运向他走来了,世界在变。他不动声色:要到来的总会到来。
他姐姐艾菲到玛斯来住了一个星期,他陪她到教堂去了一次。教堂很小,只有十二条板凳,他坐得离那女子不远。她娴雅极了,那坐势,那仰着头的姿势,都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她来自远方,是个陌生人。可他觉得她又是那么亲近,离他的灵魂那么近,他并不是真的坐在那儿。伴着她的小女儿坐在考塞西的教堂里,她也不是在过着这种表面上的日日夜夜,她属于另外一个什么地方。他对此感受极深,这是真的,很自然的。但他感到害怕。他的生活圈子仅仅限于考塞西,这让他伤心,也让他担忧。
她的鼻梁生得不规则,鼻梁上方两道浓眉几乎纠结在一起。她有一张宽阔的嘴巴,唇部很*。她的面孔却朝着另一个世界的生活:那儿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她的心仍然居住的地方,尽管她人没在那里。
她身边的小女儿瞪着一双黑大的眼睛捕捉着一切事物。红红的小嘴紧闭着,显示出一副奇怪的挑战样子。她好像总在心怀妒意保护着什么,总是警惕着。女孩子的眼睛遇到了布朗温那逼近着的、深邃亲切的目光,她那双乌黑,敏感的大眼睛里立即射出仇恨的火焰。
老牧师低沉的声音在教堂里继续回响着,可考塞西的人却无动于衷,这位异国情调的外国女人带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态,她的小女儿可真叫怪,她也是外国人,总带着妒意在保护着什么。
做完了礼拜。他神情恍惚地走出教堂。走下教堂的小路时他和姐姐走在这女人和女孩的身后。突然这女孩挣脱了她妈妈的手,以极快的速度滑向后面去捡布朗温脚边的一个东西。她可爱的小手儿挺利索,可还是没捡到那只红扣子。
“你找到了吗?”布朗温问她。
他也弯下腰去找扣子。她捡到了扣子,后退一步,把扣子紧紧贴在自己的衣服上,黑黑的眼睛严厉地盯着他好像是禁止他看她。她见把布朗温震住了,转身叫声“妈妈”,就飞身跑下小路去了。
母亲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这边,不是看孩子,而是看着布朗温。布朗温感到这女人在看他。她虽然茕茕孑立,可在他看来倒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外国人。
他感到无所适从,转身走向姐姐。可那双目光深邃动人的灰色大眼睛却吸引着他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看去。
“妈妈,我可以要这个吗?”那边传来孩子银铃般得意的声音,“妈妈”,她似乎总是在招呼妈妈,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