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走向家门,家的感觉在这个时候最明显最强烈。倘若回到家,看到的是冷冷清清的灶台,那人一定会生出一股凄清;倘若平时该回来的人没有回来,那心里自然陡生一种惆怅。日暮时分,最烦心的是,又是一天过去了,栏杆不知又望断了几根。
在唐诗宋词的国度里,“日暮”一词在诗词中出现的比率是那么的高,令人吃惊。我搜检了一下,有136首宋词、496首唐诗写的都是日暮时分诗人的感慨。原来在游子的眼里,日暮时分也是他们最思念故乡、思念朋友、思念亲情的时候。
日暮天寒,激起了游子浪迹天涯的凄凉和苦楚,“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飞鸟尚且知还,游子却欲归不能,怎能不生出“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的长叹?而那份悠长的牵挂,更令人愁肠百结。“垂天翼,飘然万里,愁日暮、佳人未归。”“扁舟日暮笑声远。对此令人肠断。”“旅行虽别路,日暮各思归。欲下今朝泪,知君亦湿衣。”“日暮无人伴幽独。光阴双转毂。可惜许、等闲愁万斛。世间种种,只是荣和辱。念足又愿足。意足心足。忘了眉头怎生蹙。”
这样一种“日暮情结”,怎一个愁字了得?
而《诗经》中的这首《君子于役》偏偏开了这种情结的先河。全是日常景致,字里行间却是满怀的思念和牵挂,浓得化不开。后人把它归入“思妇诗”,大概看到了诗中的“君子”二字。
其实,这种思妇不同于别的诗里的思妇,要么有一种清怨,如深宫似的,要么有一种香艳,如春愁似的。而《君子于役》却是另一番景致。诗中充满着一种旖旎宁静的田园幽情,仿佛身处青山隐隐、绿水迢迢的桃源世界。这就让人坚信这首诗是一首民歌。
连《朱子语类》都说:“大率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其间亦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几时尽是讥刺他人。”这话深入现代人之心。然而,这不过是把古人作诗的背景置换在现代。依我看,古人作诗倒确实与今人不一般。今人为作诗而作诗,古人作诗则自有用途。古人作诗没有诗的概念,之所以作成这样的四字句、五字句,不是现代人那样故意把长句截成短句,在一个字一个词之间反复雕琢,而实实是他们的日常用语,实实是为了合乐可歌。
把它当成民歌也未尝不可,然而,有一点必须明白,三千年前虽然有了都、城、郊的区分,但在那样一个农耕社会,即便是在都城,也不过是农耕社会的聚居区。那里的人们生活一如乡村,只不过多了些贵族的气息、多了些贵族的礼节。那里没有后世城市的店铺林立、莺歌燕舞,灯火通明。一到日暮,不过燃起几堆篝火,吊起几块打猎打来的野味,任其烤得油水直冒。一家人围炉向火,看小儿打闹,听蛩音低吟。
我们看惯了而今的都市里,一到日暮,正是人们休闲游乐,寻欢问柳的时节,怎生晓得古人之愁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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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于役:女人天生的母性(2)
我倒不禁想问问那些思想深处总是吊起所谓“人文关怀”大旗的人们,三千年前哪有那么多的民歌?即便是现代,人们的文化水平、思想觉悟、生活条件哪一样不比古人强得多,然而,现在的民歌又在哪里?难道在这方面今人还比不上古人?民歌并不等于人民性,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一批有先进思想、先进文化的知识者,不管其是贵族还是平民,他们就是那个时代文化的代表,他们作出来的诗就没有人民性了吗?那种一味以出身、阶级来看待人民性的观念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呢?人民性也存在于这些具有先进文化的贵族知识分子身上。
现代人一看到“君子于役”的“役”字,就联想到“奴役”、“役使”、“役夫”、“差役”这样一些概念,以为“役”就是平民的差事,或者就干脆是“当兵”(余冠英)。《说文》释“役”,“役,戍边也”,这大概是“役”的本义。在古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除了祭祀就是战争。战争是不分贵族与平民甚至奴隶的,贵族上前线一样是“役”。实际上在古代,“役”字的含义包罗万象。陆游有诗曰:“万物各有役,吾生何所营。”此处的“役”字就有职责(duty)之义。
也有人看到诗中的“君子”家里还养着鸡呀牛呀羊呀之类,便断定这样的“君子”即便是贵族,地位也不高。他们不懂得在三千年前,鸡、牛、羊之类的东西正是财富的代表和象征,《左传》中说朝中官员贵族有一天吃两只鸡的特权,那么一般的平民家里恐怕是难以吃到鸡的。在那个生产力普遍低下的时代,一个奴隶可能还抵不上几只鸡。即便是到了现代的农家,牛、羊依然是家中的财富。你还说这是民歌吗?
其实,古代的贵族一样是很辛苦的,虽然人们认为“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但毕竟三千年前,国家大事、战争和外交,主要的职责还是由贵族承担的。他们虽然“出有车,食有鱼”,然而,一年到头奔波在外,在那样一种交通不发达的情况下,几乎是算不出归期的。而途中之艰险,又远非我们所能想像到的。所以,一到日暮黄昏,他们的妻子就在家里牵挂起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正是这样一种没有归期的等待,最是撩人心魄,摄人魂魄。它不如我们今天,明确地算计出火车几时到,飞机几时几分到,他们只能以一天的太阳为度量,太阳下山,意味着这一天的等待又落空了。早晨起来充满着的希望,以为丈夫说不定就到了家门口,可等到太阳落下帷暮,等来的只是失望,这个时候的丈夫说不定还远隔千山万水。他冷不冷?他渴不渴?他饿不饿?他晚上又露宿在哪里?路上有多少危险?无数的悬念在这个时候陡然升起。
你看,鸡都到了这个时候会归埘,牛羊到了这个时候都懂得下山,你怎么就不知道回来,就不知道家里人都在等你呢?由悬念而生淡淡的幽怨,由幽怨又生担心。这样的心情起伏变化,能不令人惆怅,揪人心吗?
诗中的景越是写得那么自然、温馨、宁静、和谐,越是衬托出诗人的牵挂和担心,没有什么特别的铺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语句,一切都那么古朴淡然,可是读起来天生一种情味,诗的韵味也随着诗人心情的起伏而三起波澜。
诗中没有怨,或者说那种怨被“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这种自然的黄昏场景巧妙地掩盖了,代之而来的只是那种设身处地的牵挂和担心。前者显然又成了一种天然的铺垫,“佳期不可失”啊,该到家了;可就是佳人不归,大概是佳人的马车跑得太慢了吧,“知君有短辕”。这样一种等待和牵挂所透露出来的妙趣,是《诗经》中所没有的。
君子阳阳:转型期间的君子(1)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王风·君子阳阳
平王东迁,标志着东周的开端。从此以后,周天子的权威如江河日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真正到了《天下无贼》中黎叔所说的“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的时代。
这就是春秋的时代,五霸继起,战火纷飞,原来“郁郁乎文哉”的宗周盛世成了人们的追忆,快乐之吟不再,而黍离之悲声起。所以李白说:“王风多蔓草。”按理说,《王风》中似乎不应该出现《君子阳阳》这样一种其乐融融、其乐陶陶的镜头。这样一种现实,显然与东周之风格格不入。在我看来,实则正是一种醉生梦死的写照。
后世尤其是现代人都把这首《君子阳阳》读成是一首情人相约出游、载歌载舞的游乐诗。他们认为,《毛诗序》所说的,“君子阳阳,闵周也,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全身远害而已”的说法实在牵强,于是干脆另起新说。
然而,通观现代人对这首诗的解说,却有诸多不通之处。如“君子阳阳”的“阳阳”,他们都解为“洋洋得意”,认为,“阳阳”通“洋洋”。其实,这种解释更加牵强。“阳”字在古代通“佯”而不通“洋”,意为假装。《诗经》中另有“洋洋”一词。“洋”是盛多、广大的意思。如《尔雅》注,“洋,溢也”。《卫风·硕人》有“河水洋洋”一句,《陈风·衡门》也有“泌之洋洋”,都是“盛大”之意,而没有“洋洋得意”之解。 毛传释“阳阳”,意即“无所用心”之意。这种解释似更合理。同样,“君子陶陶”,也不是我们现代所说的“乐陶陶”之意,而恰恰和“阳阳”一样,也是指无所用心。这里面有一个词义转变在内,不能用我们现在的理解去套古人。
再如,他们把“左执簧,右招我由房”,译作“左手拿笙簧,右手招我去游逛”,显然是不伦不类。“由房”为一种房中乐。毛传:“由,用也。国君有房中之乐。”胡承珙《毛诗后笺》:“由房者,房中,对庙朝言之。人君燕息时所奏之乐,非庙朝之乐,故曰房中。”这首诗表达的是一种君子享受乐舞时的无所用心。
快乐有好几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也快乐吗?但是这种快乐是为君子所不耻的。孔子就是反对这一种快乐的。他认为,快乐应该出自内心,而不是来自声色犬马。君子,即居上位者当先知民间疾苦。而这首诗中的君子却在大跳房中乐舞,显然是违背了作为“君子”应有的道德规范。
《左传》载,鲁昭公元年,郑国子产到晋国聘问,探视晋侯的病情,叔向问及晋侯之病当为何神所祟时,子产认为该病是“出入饮食哀乐之事也”,并说,“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于是乎节宣其气”。就是说晋侯之病是违背了君子四时,在不该享乐的时候享乐,不该办公的时候办公,这就妨碍了哀乐之气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