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西餐的李言抬起眼:“我怎么知道。”
“难道她没有告诉你?”我问。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啊?她不是你的朋友吗,你还来问我。”
“这可难说呀!”我晃动着手里的饮料,一边揶揄着李言,“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是女生也不爱跟你一起,你就跟木头一样,噢不,是木鱼才对,敲一下才响一下”。
李言放下了他手里的刀叉,一脸挑衅地盯着我,“你说我是木鱼”?
“是啊,不会哄人开心也不会说甜言蜜语,谁跟你谈恋爱就是活受罪,闷葫芦!”
“我就要你瞧瞧——”李言四处张望了下,说,“你跟我来!”然后拉我走到世纪广场边,在我尚未弄清楚他究竟想干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拔起原本立在花坛边的旗杆,然后跳上广场的站台,做出了一件我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措手不及与啼笑皆非的事。
届时恰好人潮流动最频繁,整个广场来来回回的满是走动着的人影,大家都停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男生做着莫名其妙的举动。而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呆若木鸡地不知其解地看见李言挥动起手里的旗杆,然后他放开嗓门大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直到世界的尽头(6)
才短短的几句,他就破音了几次,我拼命地喊他别唱了,别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他却唱得更加卖力,反而吸引了更多前来围观的路人,接着不知是哪位先拍起了掌声,然后大家都跟着鼓起掌,还有人不断地喊“好”。我站在李言的左下侧,站在人前——当时的我除了无地自容,就只有一个念头:撕下李言手里的棋布来包住我的头,好让已经颜面尽失的自己留下一点点羞耻。
直到人潮作鸟兽散,李言才停止了他无与伦比的滑稽举动,他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怎么样啊?哈哈,你见过这么生猛的木鱼吗?”
“……”我欲哭无泪。
“走吧,别杵在那儿占别人的地儿,咱们买礼物去!”
“……嗯?”
“后天是我妈生日。”
——这样咬转紧密的齿轮,究竟是在哪里出现了差错。
——而我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视为无忧无虑平安稳妥的生活,只是青鸟的虚像,只要稍微一阵大风就可以吹散。如同日久天长的虫蛀,轻轻一碰,便坍塌成无底深渊。
》》》
李言妈妈生日的那晚来了很多客人,全是商业界人士,西装革履、觥筹交错的阵容让我有点抵触的情绪。李言要跟随他妈妈一起招待客人,无暇理我,我笑他市侩,他却答我:“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规矩。”
我只好独自在李言家的巨大客厅里随意走动。然后我看见了刚从门口进来的杨薇。我准备上前叫住她的时候,刚好解脱的李言走过来拦住我:“别过去了。”
“为什么啊?”
“我刚刚有跟她谈过。”
“什么?”我不解。
“在你来之前,她就已经到了,她要我把话说清楚,我就什么都说了,叫她死心。管她是不是我妈朋友的女儿。”
李言说这话的分贝很高,尽管有噪耳的音乐作掩盖,但,我猜杨薇听见了。因为她蓦然回首看了一下我,我们。眼神像一口井。后来,我知道她是真的有听到。
最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到齐了,大家一起贺寿一起切蛋糕,并且顺便聊起了家常。一番东拉西扯,居然扯到了李言的身上——这是其中一个亲戚提出来的,他戏谑地问什么时候可以参加李言的婚礼,大家闻言便是一阵哄堂大笑。而李妈妈也是笑着回答:“还早呢。我们家的小言才几岁啊。再说了,男人本应该以事业为重,有了权势还怕找不到女孩子吗?”
“不是的!”一个声音接着李妈妈的尾音而响了起来,然后,我看见了杨薇从人群中走出来,她转过头看了看我跟李言,向我们堆起了一个笑容后,她回头跟李妈妈说:“不是这样的,阿姨,难道……你不知道李言跟肖哲在谈恋爱?他们是同性恋!”
》》》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自家门口,等我把铁门合上后,我整个人就跟烂泥一样瘫下去,再也扶不起来。倘若不是左脸颊还隐隐作痛,先前的那一幕,我至今也不愿相信是真实的,如此地戏剧化,应当出现在电影里,还是,我早已活出了现实。十几分钟前,在我还在打算宴会结束后要不要跟李言一起去走走的当下,我被人当众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并且不仅仅是我,李言也不可避免地重重挨了来自他母亲的一巴掌。在被杨薇说出了我和李言的事后,一开始他妈妈纯粹当玩笑,可我在无地自容的时候,李言居然跟他妈妈摊牌,这又是一件令我猝不及防的意外。李言坦白我们之间的认真,李妈妈一脸难以置信一脸愤慨一脸巴不得把我撕碎的神情,我不知所措得呆若木鸡,杨薇一副看好戏的自若神态,我除了触目惊心,便只剩刻骨铭心。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直到世界的尽头(7)
我的脑海浮现的都是李言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叫我立刻滚的画面,还有我走的时候李言看我的眼神,以及整个大厅所有的旁观者写满脸上的幸灾乐祸。我的自尊,我的自信,我的自卑,我岌岌可危的坚持,统统子虚乌有。那晚,我彻夜未眠。
》》》
整整一个星期,七天的时间,我都不敢涉足于户外。我六神无主,只要电话铃声一响我就会浑身发抖。我更害怕遇见熟人。我恐惧每一个看见我的人会嘲笑我,讽刺我,唾弃我,甚至毫无避讳、赤裸裸地羞辱我。而令我最最害怕的,就是我的母亲会知道,知道她唯一的儿子,她失去了丈夫后作为仅有的希冀的儿子,是个受千夫所指的同性恋。原本是热力四射的夏天,是阳光澄明的夏天,是约好成绩出来后一起奔放的夏天,可我只可以躲在我狭小的囚室里,暗无天日。我的内心像闯进了一头无法泅渡的困兽,它不断地自残,也不断地折磨着我的每一寸血肉,它想要活活把我吞噬,它渴望吃掉我。直至我接到李言母亲打过来的电话后,我才突然记起,在那段濒临流产一样黑暗的时日里,我没有一刻,是为李言想过的。
等我的情绪稍稍平复的时候,我接到了他母亲打来的电话,我不清楚我从何而来的勇气按下接听键,总之就是按下了,而电话另一头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了往日那么充足的尖锐,反而多了一份悲凉,她说:“哲,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一句话,一句话我都嫌多,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我们家的小言?!你毒害了他的前途,他的前途原本一片光明,就是因为你,才会让他被人耻笑。你也让我家蒙羞!可是,我打电话不是跟你说这些,小言现在绝食,他说要见你,不见到你就绝食!”后来,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哽咽,“哲,如果你还有廉耻,你还有良心,你就见下他,把该说的都跟他说清楚,别阻碍他了,行不……”
挂了电话后,便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
》》》
再次见到李言,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们约好八点在华河桥见面,而他早早就出现在那边,桥灯打在他的身上,憔悴跟疲倦如繁密的藤蔓一般显而易见地爬满了面容,仔细一看,还有多天没有修理的青色胡碴,刺眼地嵌在他瘦了一圈的脸上。
他“嘿嘿”地笑了笑,装作轻松地打招呼:“好久不见。”然后他用眼光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瘦了!”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站在距离他五步远的位置,用郑重的口气对他说:“李言,你别跟自己过不去玩绝食,你以为这样就能起到什么作用吗?我们……我们,就跟你妈说的那样,断了吧。”
他睁大了眼睛,慌张地走上来:“是不是我妈又跟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别理她!肖哲,你甭管他们的胡言乱语,你只要听我的就行,我会说服我妈……”
“不是!”我狠狠地打断他,“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明白了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我只是看清了现实。我们是不可能的,况且,我跟你,也只是贪新鲜,玩玩而已!”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那种眼神,我从未见过他有过那种眼神,什么都掺杂进去,像是要将我的灵魂穿透。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出了一句:“……肖哲,你真狠。”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也知道,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对我。
——他为了留念你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而特意去学习摄影;他为了你喜欢的一件小饰品而不惜连夜跑到外省去买回来;他为了跟你一起看流星而在寒冷的冬夜跑到你家来接你;他朝你挥手的模样;他对你微笑的模样;他比你高几厘米的身影;他喜欢拍你的额头骂你“笨”;他不喜欢你喝酒,但你每次喝醉了都是他照顾你;他每次都叮嘱你要按时吃饭,因为你有胃病;他跟你约好一起考上好大学,远走高飞;他每次喊你“肖哲”,眼里都是满满的深情。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他以后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你的出现,再也与你无关。
》》》
2007年的夏末。一场台风过去,窗台外面一片狼藉,空气里还残留着台风特有的气息。我家也因为台风的席卷而不得不延迟搬家的日子。由于我考上了杭州的一所大学,母亲放心不下,便决定跟我一齐过去,于是索性搬家。在收拾卧室的时候,我在书柜角落里挖出一张光碟。封面写着四个大字:生日快乐。是几年前李言送我的生日礼物,由于种种原因,我一直没有看到里边的内容。而李言在那次跟我会面之后,就断绝了往来,我只知道他高考考得相当不错,具体报了哪所学校我不清楚,那一年,他们就搬家了,然后就杳无音信。
我把光碟放进播放机。我想看看,在我的有生之年,李言还在我的生命留下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