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得进以体验这些思绪或情绪的美感活动领域。这个领域,要用语言去“存真”,必须在活动上“近似”诗人观、感事物时未加概念前的实际状况,因而中国传统批评中亦强调“如在目前”。以下的句例,像前面讨论的例子一样,都具有水银灯活动的明澈视觉性:
① 野渡无人舟自横
中国古典诗中的传释活动(5)
② 月落乌啼霜满天
③ 孤帆远影碧空尽
④ 残月晓风杨柳岸
⑤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试作语译,原有的视觉性、水银灯活动的趣味或绘画性便完全失去;当然,对中国人来说,这些诗句根本没有语译的必要,但是,用这种方法去解读的人很多,而呈现在白话诗里,类似语译后的句式也自是不少,都是太涉理路:
① 空无一人的野渡上一条小舟独自横放着
② 月落时乌鸦在满天的霜中啼叫
③ 一片孤帆远远的影子向碧空里尽没
④ 根本不能译
⑤ 星垂下顿觉平野开阔月涌出仿似随大江流动)
所谓绘画意味、电影的视觉性,其实还包括了雕塑意味,尤其是我们观看雕塑的活动程序。看一件雕塑,我们要环走不断地换角度来看,才可以得到雕塑的全面感受,而电影镜头的移转,在活动上当然可以给我们类似的感受。事实上,绘画中的这种感受,中国画中做得最多,做得最好,完全超越了西方直线式的时间观念和透视。一般山水画中的多重视轴,我在上面已论及;另外中国的长的手卷如《溪山清远》(夏圭)或《清明上河图》(张择端),我们用手一段一段地打开来看,“透视”不知不觉地变换,正似电影环走或移行,不黏于定时定位,比多视轴的挂卷更为自由。比照于诗,由于文字原来便是属于时间的媒体,由一形象移到另一形象,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由于文言文可以超脱语法的限制,使到形象独立并置;这样便还给了读者(观者)应有的活动性。简单的句例如“涧户寂无人”(“涧”与“户”之间的空间关系由读者参与决定,如见前论),如“鸡声茅店月”(“店”与“月”的空间位置亦是由读者参与决定),如“灯影秋江寺”(其理类同)。整首诗的,如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
在读者(观者)的想象空间中,有待空间位置实际的安排,或者应该说,有待读者想象的“眼睛”重新“排演”。如果我们仔细地“分析”(记着,这是后发的,先“感”后“思”),可以分为近景慢慢地推向远景至天涯。但这样,正好证明中国诗,在许多重要的关键时,不是诉诸“抽思”的解读,而是诉诸我们全面的感受。在这一个例子里,就是绘画式、电影式的传意方式。另如柳宗元的《江雪》,先来个鸟瞰全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然后移向万象中的一个单独的物象(孤舟笠翁,独钓寒江雪),在读者的心间所引起的活动亦类似。
把语法中定位、定义解放到完全灵活的极端例子,是回文诗。再回到周策纵那首,可以有四十种解读的可能性,亦即是说,这首诗的二十个字,仿如一个“领域”里的二十件事物,我们可以进出二十次,向不同的方向,而得四十种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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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
2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
3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
4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
5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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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
7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
8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
9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
10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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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
12岸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
13白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
14沙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
15乱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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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绕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
17舟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
18斜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
中国古典诗中的传释活动(6)
19渡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
20荒星淡月华,艳岛幽椰树,芳晴岸白沙,乱绕舟斜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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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首诗里(或应说在这四十首诗里),我们已经不能用“一字含一义”那种“抽思”的方式来读(或者看)这首诗;每一个字,像实际空间中的每一个事物,都与其附近的环境保持着若即若离、可以说明而犹未说明的线索与关系,这一个“意绪”之网,才是我们接受的全面印象。
我们开头便说过,回文诗中的语法是极端的例子,不可与一般古典诗中的语法对等。但我们不能否认,在适度解放的情况下,中国古典诗的语法,利用“若即若离、可以说明而犹未说明的线索与关系”,而向读者提供了一个由他们直接参与和感受的“如在目前”的意境,这,也是一个不移的事实。
这时,我们应该提出一个更重要的美学问题来。文字作为一种表义的媒体,真的可以完全做到“不涉理路”吗?完全可以做到不定位、不定时、不定义吗?
在许多“机要”的层面上,我们的答案是肯定的。如诗中不必用人称代名词,不说“我”“做什么”,而直书“做什么”,像李白这首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是“谁”却下水晶簾?是“谁”望秋月?诗中的环境提供了一个线索:是一个深夜不能眠的宫女。但没有用“她”或“我”这类的字,有一个特色,那便是让读者保持着一种客观与主观同时互对互换的模棱性;一面我们是个观众,看着一个命运情境的演出在我们的眼前,一面又化作宫女本身,扮演她并进入她的境况里,从她的角度去感受这玉阶的怨情。一者是景、一者是情,一时不知何者统领着我们的意识。我们可以说,“情景交融”的来源之一,便是主客既合且分、既分且合的状态。
事件之前不加人称代名词的另一个意义,还可以用西方画的透视作反面的说明。透视的产生是:画家定位定向地看。画家“领”着观者透过他所选择的观点方向去看。加上人称代名词,便是“以我观物”,也是定观点定方向的作法,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去”便是(西洋诗、早期的白话诗这类句法最常见);不定透视(如中国山水画)、不定人称代名词(如许多中国诗)便是画家、诗人安排好景物以后,站在一旁,让读者(观者)进入遨游,感受。
另一个“机要”的层面,便是中文中动词里超脱了时态的变化。这一点,仍然可以用西方语言很重视的时态变化来作反面的说明,像英文中的现在式、过去式、将来式,是刻意的要我们意识到“时态”,I walked——我(过去)走过。这便是定时——昨日“如此”,今日“不同”或者“仍如此?”是激发读者分析性思维,指导、领导读者思维方向的元素。中文没有时态的变化,是因为在诗人的意识中,经验,或应该说所呈示的经验是常新的,是大家都可以参与的。则在明显的“事过境迁”的情况之下,在文字的层面上,仍不流露分析性的痕迹:
凤去台空江自流
用英文来说,便有下列的趋势:The phoenix had gone(过去完成式);The terrace is empty(现在式);The river still blows on alone(现在及展向将来的含义)。用白话来说明这英文的句子是:“凤去了,台现在是空的,江仍然继续流着。”文言原句中当然也含有这个意思,但却着重其“演出性”,仿佛是一个继起的“现在”在眼前作戏剧性的演出,所谓“事过境迁”的意义是后发的,是在观者直接接触经验之后。这个经验过程可以用电影中的时间来说明,电影用的是活动的形象,文字中所用的“过去”“现在”“将来”的标志(如“他来了之后”,“在他来之前”)在电影语言里是不存在的;我们只有一连串不断继起的“现在”。所谓时间的变化,不在电影语言本身,而在观者“感”后的“抽思”。
“不决定人称代名词”,使我们主客自由换位,使情境开放,任我们参与创造;“没有时态变化”,使原是作者过去的经验得以常新的面貌直接演出在我们目前。这是语言中不定位、不定时的一些重要的美感效果。
回到前面的问题来,文字作为一种表义的媒体,真的可以完全做到“不涉理路”吗?完全可以做到不定位、不定时、不定义吗?
答案是:不能。虽然我们说:文言的语法有高度的灵活性,作为一种语言,自然无法“完全”超脱“理路”。就以周策纵这首(妙绝世界的)“字字回文诗”来看,有很多句子还是呈现着“勉强”和“生硬”,这不是诗才的问题,而是语言本身必有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