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学知道父亲潜心于理学,近年来常讲“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 ,他把功名生死看得很轻,讲学时主张“无欲主静” ,他教导学生要把心静得澄澈一片,与大自然融合为一,能达到这种境界是因内心实有所主。……高世学晓得这些自己都不易做到,他认为那得需要相当的修养。今天听了父亲一席话,他望着父亲一副超然地神情,心想父亲从少年起就以天下为己任,在讲学中又推崇气节;他常引用孔夫子的话,说有道则仕无道则隐,今日朝廷出了有道之君,他难道不想有所作为吗?
晚间,高攀龙借着烛光,写了一篇“东林志序” ,权作朝廷若来征召自己的一番表态吧 ,“……进则行其道于天下,退则明其道于此(指东林书院),如行者之有家,耕者之有土也。道合则进,不合则退。”看来他是把书院当做家当做土地,如朝廷一定要让自己出山的话,道同则相谋,道不同就重操东林书院旧业。写完后,他很快就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信步来到了弓溪旁的东林书院,因为再过几天,便是东林“讲会”召开的日子,而且是一年一度的“大会” ,届时东南各地将有数百学子纷至沓来,的确有一些事情需要他亲自去部署。走进书院的大门,只见院内粉墙黛瓦古树参天,两个讲堂——丽泽堂依庸堂都已装饰一新,高攀龙知道这是他的两个助手叶闲适吴觐华,忙碌了半个月的成果。昨晚他还思考过这件事,若是自己被召入京,便将书院委托给叶吴二人料理。他沿着中轴线一直走到二个讲堂后的燕居庙,该庙是后建的,也已有十年的历史了。里面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 。堂前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得其门而入” ,下联是“不可阶而升” ,高攀龙清楚地记得对联是自己请同榜的董其昌题写的,董如今已成为一名著名的山水画家。高攀龙又转到了西园,进了道南祠,端详了一番杨龟山先生的神位,见这里已是香烟袅袅面貌一新,他满意地笑了笑。……
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东林书院迎来了第十七个规模盛大的讲会。令高攀龙惊讶和欣喜得是,远道而来参加会讲的人员之多,是近年来少有过的。他回想起书院初建的七八年,是鼎盛时期,每年秋天的讲会,江浙一带的莘莘学子,多至二三百,纷纷如赶庙会一样,结伴而来。自辛亥京察后,浙党御史徐兆奎公开诬蔑东林书院讲学是假言惑众,指斥东林结党干政,于是与会人员大减。今日参加者又骤增,莫非与改朝换代或新皇的善政有关 ?……
高攀龙在川流的人群中,竟发现了自己的弟子魏大中。大中是九年前拜高为师的。他是浙江嘉善人,从小家境贫寒,全靠母亲纺线度日;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收入微薄,却对儿子大中寄予厚望。大中四岁就开始听读《孝经》《大学》,他聪慧好问,十岁就代父亲教小学生,被称之为“小先生” ,常有邻人们拿着扇面白纸,请大中题字写春联。后父母先后逝去,大中边教书边备考,终在万历四十四年考中进士,被授予“行人”一职,专管传旨册封的事情。当时大中寄居在寺庙中,出行多徒步,从不赴宴,自律甚严。一次朋友送给他两柄竹扇和一册文稿,大中笑着说“我生平从不接受礼物,君破了我的例了!”第二天,大中便买了一瓶酒和一斗米亲自送去。“行人”一职虽官卑人轻,但大中认真行事,口碑甚好,听说他近期要升迁了!……
这时大中也望见了老师,他自十年前在城北读书时,认识了来此地讲学的顾宪成高攀龙两位大师后,曾跟随高攀龙游学十年,恩师对他可谓情同父母。此时他扭过脸对身旁的两个年轻人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三个人便快步朝高攀龙走来。大中先是向老师行礼,笑着问:“恩师一向可好?”
高攀龙含笑问:“我听说你三年任满,按例需在京接受考核,别人都为升官晋级到处托人走门子,你怎么有空闲来这儿?”
魏大中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回答说:“我已在吏部述完职,如今是在等结果。老师还不知道我,我是最厌恨那种拍马巴结的。”
说完他用手指了指左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对高攀龙说:“老师还记得咱们书院这位神童吗 ?他叫李应升,写诗清新飘逸,人称‘小李白’,他与我是同科进士。”高攀龙拍了拍李应升的肩膀,说:“你愈发得出息了!听说你在南康县任职,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吧?”李应升淡然一笑,回答:“晚生刚二十七岁。”魏大中对高攀龙说,“恩师不知,咱们这位诗人,在南康县做推官,一上任便给十九个错判死刑的平了反,百姓送他一块匾,上书‘清和’二字,都钦佩他的公正。”
魏大中又指了指右边的那个精明稳健的年轻人,对高攀龙说:“恩师,他叫黄尊素,也和我同榜,是浙江余姚人,王阳明的同乡,现任宁国府推官。老师还记得汤宾尹这个人吗 ?”高攀龙回答说:“那是恶人呀!人都称他是当朝的严嵩。”
魏大中继续说:“宁国府的治所在宣城,那汤宾尹是宣城一霸。汤虽被罢官,仍一手遮天,包揽裁决一郡的诉讼,有司也奈何不了他 ?我们这位黄兄上任伊始,便先给汤宾尹来个下马威,在公堂上怒斥汤的家人说:‘这姓汤的难道是这宁国府世袭的土著首领 ?’说完便撕碎了汤宾尹写的文书,并将手持文书的原告痛打一顿。此外有个大姓私设监狱杀人,黄兄当机立断,捕获了大姓家仆,并在凶手脸上刺了字,这么一来当地的恶人气焰顿减,那汤宾尹也赶忙偃旗息鼓了,不再敢招摇过市了。”
魏大中正说得热闹,忽然从燕南庙那边传来三遍击鼓声,高攀龙知道向孔子像行礼的时间到了,忙招呼上三人,一同朝丽泽依庸二讲堂后面走去。
在燕南堂,数百名身穿礼服的学子,向孔子像行了四拜礼,接着又一同到道南祠,向杨时(杨龟山)先生行了四拜礼,之后全体进入依庸堂,听高掌院讲话。
高攀龙用带有几分振奋地口气讲道,前几年讲修身讲礼义讲道学者,常被视为朋党,不容于朝廷,譬如我们东林。今后这种怪现象将随着新皇新政有所改变。接着他引用东林先生顾宪成的座右铭“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来勉励诸位士子,要求他们关心民间疾苦,以天下为己任。他再三强调做人要有气节,断言说有气节而无学问者有之,未有学问而不气节者?最后他叮咛士子们做学问要躬行实践,提倡“修”“悟”并重,礼义是“修” ,仁智是“悟” ,他期望书院多出几个文天祥和于谦那样的人物。……
五
新皇上朱常洛从小供奉淡薄,再加上心情压抑,体质原本就不强,登基后日理万机,难免劳瘁,再有就是###密了些,于是渐渐感觉精神委顿体力不支,即便是这样,他仍以社稷为重,每日如时升殿理事。
他面谕九卿科道说:册立东宫(立朱由校为太子),于次月九日举行。他还批准了礼部奏请的给崩逝的万历皇帝拟的尊谥,谥号为显皇帝庙号为明神宗,并下旨九月举行仪式。在一次早朝上,朱常洛告诫刑部要慎重用刑,并派专人去诏狱,也就是皇家私人监狱,去了解有关囚犯的量刑情况,批准释放了一批因得罪先皇而被长期关押的犯官。此外他密切关注辽东战事,当得知努尔哈赤的军队偷袭蒲河,造成大明军数百人伤亡,便立即传旨命令经略熊廷弼固守,不可急躁出兵……
几天下来后,文武百官发现新皇上日渐消瘦,身体疲软,大有不胜劳顿之态,都深感不安,尤其是兵科给事中杨涟。他下朝后对汪文言说:“七月二十二皇上登基时,我近观皇上面色,无丝毫病容,前不久听说皇上不适,后又听说病情加重,今见皇上神色惨淡,你可知内情?”
汪文言回答说:“我听王安公公说过,皇上吃了御药房总管崔文升进献得大黄药后,便病情加剧。”
杨涟听后跺了跺脚,长叹一声,他清楚崔文升原是郑贵妃宫中的亲信太监,自郑妃献美女珠宝后,皇上朱常洛便有了报答之心,为此,他提升了崔文升做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御药。“皇上也太好心眼了!”杨涟对左光斗曾讲过这句话,今天又对汪文言讲了一遍。接着他又说:“那郑妃是悍妇的心肠,她最终没能封上皇后,岂有不心存怨恨的 ?她早晚会报仇的!”说到这里,杨涟一拉汪文言的胳臂,说“走 !我们去王安那里问个究竟?”
原来皇上病初,并不重。崔文升闻讯带了医官来诊治,医官号过脉,向崔文升报告说:“皇上的脉雄壮浮大,看情形是邪热内蕴。”崔文升问: “该用何药 ?” ,答“可用通利泻痢之药” 。崔文升自恃是御药房主管,当即拍板说:“那就用大黄、石膏。”医官是个庸医,崔文升又是不懂装懂,居然给皇上开了剂相反相伐之药。皇上误食了泻药,一夜起床三四十次,至今头目眩晕,不能走路,今日上朝实是勉强为之。……王安讲到这里,气愤地说:“我把崔文升叫来骂了一顿,说医家都知道‘余者泄,不足者补’,皇上日日操劳,气血两亏,正是该补的时候,你却开出这相悖之药,皇上万一有个好歹,你有几颗脑袋顶着?”
杨涟听后,仰天叹息,说:“千古一见的圣君,难寻啊 !做臣子的,倘有血性,怎忍心坐视圣上遭奸人之计?现在若还不力图加以保护,日后恐怕还有伏毒。本官绝不能闭口不发一语!”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准备上疏弹劾崔文升,并好言劝谏新皇上爱惜身体,要起居有节。
就在这时,皇上的外戚王、郭两家,挨家登门找到刘一燝、周嘉谟、杨涟左光斗等大臣,向他们哭诉了宫中的危机状态,说皇上一病不起,崔文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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