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远离不断要求她做的事:写作,她生命中惟一的动力。
她的生活方式使她幻想一种她几乎从来就不曾经历过的有序与平和,她激动地发现自己被卷进了时代的巨浪之中,专制的写作抓住她之后就不再松手。黑岩公寓的那种诺曼底式的温柔,窗前一望无际的沙滩、海边的散步道、沿着木板铺就的小路、在扬?安德烈亚的陪伴下,坐在小咖啡馆后间平台的桌子旁,这些足以弥补被写作夺走的幸福,因为据说所有的命令都是她下达的。
那几年,她荒废了诺弗勒堡的屋子,她更喜欢特鲁维尔,她说想死在那里。她也喜欢圣伯努瓦路的寓所,那里见证了她的一生。她的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她说那是“热带丛林”,房间里放着呼吸机,以备她晕倒时使用。墙上贴着明信片、参加各种开幕式的邀请函、纸片、广告、信封、信件和因日久天长以及从高高的窗户中透进来的光亮而发黄的照片。在她的桌上,堆着许多手稿、资料以及出于友谊应人之邀而写的东西。床边,有一张大大的中国情人的照片。
喉咙插管给她留下了一个伤疤,尽管有此伤残,尽管她被关在狭窄的房间里,在她的目光中,在她倾听来访者讲话的方式中,在她的求知渴望中,仍保持着一种“无限的”青春。周围社会的保守引起了她的愤怒,这种愤怒似乎使她充满了活力。她自愿接受电视和纸质媒体的采访,那就像是一个衰败有害的世界中吹来了一股新鲜空气。她说话如同演讲,大叫大嚷,已经变质的声音混乱不清,使她说的话显得更加神圣。有些人不愿意听她说话,把她当作是“狂人”或是“疯子”。她却继续说话,而且喜欢人们用来形容她的“疯狂”一词,因为形容得非常准确,她总是说,她的真实就存在于疯狂之中。总之,那是“最好的评价”。
然而,越走向她所知道的、对她来说已经很短的时间,写作给她带来的狂喜就越大,她很狂热地投身于“美妙的不幸”中。她身上有一种无畏的大胆,让文学界和评论界的专业人士感到非常不安,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那么痴迷于“苦狱”。然而,她在进去的时候就知道,她会改变写作的神圣本质,改变它与看不见的东西也许还包括与上帝的朦胧联系。正如她在《写作》中说过的那样,她受到过古人,她所崇拜的卢克莱修或者奥维德的精神启示,她像他们一样宣称,追寻写作的秘密,就是完成一项神秘、神圣、如同宗教仪式的任务。
她总是高喊她的无神论,就像挥舞着一面旗帜,却又不断地谈论上帝、《旧约》和《传道书》。《写作》中所说的苍蝇之死就揭示了这种精神探索。讲述一只苍蝇的临死过程,“黑蓝色的王后”,也是讲述所有生命的死亡,讲述集中营的黑“洞”里犹太人的死亡,孩子的死亡,男人和女人的死亡,也包括自身的死亡。“所以,”她说,“如果写作真能做到这点,能讲述那只垂死的苍蝇,我要说,那就写写写作的可怕之处吧。”写作使她恢复了那种“普遍的孤独”,使她与所有活着、痛苦着、喊出其痛苦的人“和平共处”。
她所暗中期待的寂静使她写出了一些转瞬即逝却又极为清晰的东西。身体日渐虚弱,常常借助呼吸机,受昏迷的威胁,害怕头晕,意识衰退,凡此种种,使她更加明白了什么是写作。她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到了写作之中,甚至当她并不写作的时候,当她在安南的热带丛林的潮湿闷热中写作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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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应该合上这一页了(2)
她越是思考,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秘密。首先是自己所陌生的一些东西,任何修辞和任何理论都无法明确和规范的东西。写作,就是黑夜。什么都不用做,给它以自由,尤其不要在它流浪的时候去当她所说的“警察”。将要讲述的故事没有提纲,没有事先设计好的东西,只需让手在纸上滑行,只需交出想冒出来的故事。
“一生中黑暗的悲伤”,意思是说,所有沉默的东西都被放在黑暗的屋子深处,有时,它请求别人让它开口说话,想要重见天日。
剩下的,她说,就是“消遣的书,供旅游时阅读的书……所以,没有刻在脑海中的书”。衰老的孤独,她早就熟悉,小时候就体验过了。她在孤独中确信自己的任务就是捕捉藏在自身深处的远古的声音。“作品来自别处,”她宣称,“来自别的地方,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是另一个并没有说话的人说的话。”
经过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历险,她似乎触到了这个秘密:在世界之初,在万物刚刚出现的时候,抓住一个刚刚诞生的新声音。在《写作》之前,她最后的故事是《来自北方的中国情人》。书中已经出现了一种令人惊讶的青春活力,一种流动的语言,清新得堪称奇迹,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它穿过记忆,独自前来,像诗人一样讲述着它的传奇。
这时,她又想起了语言和意识还能给她传递死亡的明确符号的时期。写作前所未有地向她表明它与她是多么接近,而这种接近又多么可悲。写作是一面反射镜,照出了她所来的地方和要回去的地方。每写完一本书,每过完一天,她都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失去了,解体了。“当书交出去的时候,是的,出版的时候,活着的作者就快要死了。当我死的时候,我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可死的了,因为构成我之所以为我的东西已经离去。一个作家,每写一行都是在自杀,要么他不写作。”从印度###开始她就已经这样了,这样失去自我,像乞丐一样沿着湄公河流浪,每忍受一天,自身好像都会失去一部分,直到完全消失。
1994年,流浪的最初体征出现了:重复、遗忘,说些表面上互不相干但与心灵、与眼睛密切相关的事。因活着,因仍然目睹和储存展现在眼前的东西而愤怒。她美化了她的杜拉斯“模样”,在房间里戴着布尔波帽1,脖子上围着斑点纯棉围巾,宽大的翻领毛衣、皮靴、袜子使她显得相当年轻和快乐。媒体还在放暗箭,杜拉斯知道,但她也知道,以后,只有作品能替她证明。所以,讽刺“杜拉斯公园”或“蠢话连篇思维矛盾的清真寺尖塔”又有什么关系?她从来只相信自己,坚持不懈地说她“知道”。
后来,好像缺了什么东西。杜拉斯不再写作,投入到了拉辛寂静而黑暗的森林中。还是因为“害怕深不可测的黑夜”?她非常喜欢巴赫,儿子乌塔经常放巴赫的音乐给她听,所以,她常常双手随着音乐的节奏舞动,摇晃着身体,好像在跳舞。她开始长途跋涉,走进总是萦绕着她的作品、她现在已经隐约看见了边缘的黑暗。外面谣传她已病入膏肓,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不完全是,但也差不多。1989年昏厥造成的后遗症在继续造成破坏。扬?安德烈亚说她已经不能再见任何人了,所以,他们不再接待外人,只有扬?安德烈亚、乌塔、迪奥尼斯?马斯科罗能够进屋,还有两个阿尔及利亚女护理雅米娜和索拉娅,她们每天互相换班。杜拉斯已经不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了,也就是说不能再在夜间推动文字前进了,不能再进行奇异的、不可弥补的文学创作,因为文字符号在组成的同时也散去了,最后,只能写出一些谁都不知道意思、无法辨别的东西。她与别人完全中断了联系,尤其是那些朋友们,抱怨她大门紧闭。然而,她还在寻找那种意义的线索。她发现,她不再在“寂静的门口”,而在那种几乎可以说是孤僻症的寂静中,进行悲怆的寻找。她就处于那种孤僻当中。她说出一些表面上没有联系的词句,人们把她示意的东西写成了一本书。那是她真正的书吗?这样说确切吗?她真的愿意写那本书吗?《全在这里了》收集了从那个“洞”里,从她让人晕眩的深渊下挖出来的片言只语。它讲述了与扬?安德烈亚的爱情故事。但她会不会是在“疯狂”的状态中讲的这个故事呢?事实上,母亲不断地回来,总是她,母亲。杜拉斯哭了。兄弟们也回来了,好像最后一切都必须重新回到他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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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应该合上这一页了(3)
对于这本东西,评论界分歧很大。有些盲从者无条件地支持她,说是她最崇高的作品,以至于让最了解杜拉斯和她的作品的人都觉得这种神圣化、杜拉斯…安德烈亚二人的这种骗局不太妥当。别的人甚至就明说这是骗局。还有一些人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得赶快放出他们的狗去咬人。然而,杜拉斯对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一概不知。
谁都没有在意她说的那几个日期——只有她自己发现了?——在这之前,她的私人日记,当然是口述的,没有提到过一字一句。没有人把它当作是那个世界和她本人“离去”的断言:“4月9日星期天。拉莫夫妇……圣周五……圣周六……”奇特的日记,死神来访的记录,可怕的文字断断续续,是站在空虚边缘察看的人产生的幻觉。圣周五的晚上,她说:“在你的泪水中,在你的微笑中,在你的哭泣中抱住我。”圣周六,她只补充了这么一句:“我要变成那样了。我怕。来啊!到我身边来。快来!”
同样的恐慌也突然出现在最后几页,杜拉斯的最后几句话,来自写作,来自这个出生地:“我什么都不是了。我彻底成了一个可怕的东西。我再也不能陪你们了。”
她从来没能完全成为疯子,因为她具有那种无穷的智慧,像中午直射下来的阳光一样强烈而残酷。那种智慧最后压缩成这些痕迹和这一个个句子,但它们将继续把这个故事进行到底。那本小小的书,应该当成是最后岁月的日志来读,摆脱人们对她的所有演绎,抓住那些艰涩难懂、互相之间没有逻辑关系的词语,把它们当作是一声呼喊,当成是她在《写作》中讲述的那只垂死苍蝇痛苦而孤独的叫喊。
《全在这里了》是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