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有话要说:
☆、小满
小满。
苦菜秀,靡草死,麦秋生。
诗曰:“采苦采苦,首阳之下。”
小满过后蒋梦来到谷中采药,顺带掘了一把苦菜,又猎了两只野兔,拎着兔耳朵提气往回赶。我知道他今晚定会央着江洛开荤,连忙奔上几步,厚着老脸缀行在后。
蒋梦来刹住步子,粗声道:“没你的份。”
他再往前赶,我又不声不响跟上。
蒋梦来脸色阴沉,只得拾枚石子,顺手又弹死只无辜的野兔。
这小崽子毕竟拉不下脸,我养他八年,他未曾反哺也就罢了,怎能连锅熟肉都不孝敬。
需知茹毛饮血固然能果腹,这人之庖厨蒸煮炒炸,却另是一番风味。
我在人间活得久了,也学得一二分人间烟火的好处。
是夜那两人果然将苦菜炒了兔肉,又拌了一盘豆腐几份小菜,拍开坛陈酿在院中石桌上对酌。
夕光渐隐,他们点起灯烛,引得林间来的飞虫绕着昏黄光晕舞个不休。
庭中暖风陶陶醺人欲醉,那两人初时推杯换盏,末了眉来眼去,已是情到浓处、箭到弦上、干柴只差烈火。
我蹲在一旁享用江洛煮的一锅喷香肉糜,早受了蒋梦来千百记眼刀。
老人家我眼神不好,会抽,只作不见。
酒至半酣,江洛忽然道:“我今天收到辟邪一封家书。”
蒋梦来道:“哦,说的什么?”
江洛道:“说教中一切都好,她和青稞也安好,让我们勿挂。只是最近江湖上有传言,出了几桩血案,像是一人所为。”
蒋梦来手中酒杯停了停,道:“什么血案?”
江洛道:“无冤无仇,灭人满门的血案。”
蒋梦来不出声了。
江洛又道:“传闻凶手是一女子,身穿红衣容貌姣好,使的修罗手段却叫八尺大汉丧胆。她随身带一柄长剑,通身血红,专门穿人心肺,名唤铭心。”
蒋梦来仍是不语。
江洛淡淡道:“这铭心听起来,跟你的刻骨倒像有些渊源。”
我一个激灵抬起头,眼中幽光直闪。
那右爪又隐隐地作痛起来。
蒋梦来忽而举起筷箸击着酒杯,荒腔走板地唱道:“人之为言,苟亦无与。”这人心思深沉,偏要作放浪形骸,着实滑稽。江洛笑道:“编的什么调子。”
蒋梦来放下筷子,望着他定定道:“江洛,我会保护你的。”
江洛收了笑,蒋梦来又道:“我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再受半分伤害。”
……那一桌剩下的肉最后全落入到我腹中,那两人闭上门窗,干了半宿没羞没臊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夏至
夏至。
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
群鹿到了换角时节,有时我隔了老远还能听到他们砰砰地拿头撞树,蠢不可言。
麋感阳气而角解,待到撞去老角,过得几日,头顶又发出一对短嫩的新茸,瞧着甚是可喜。
失了大角防身,他们更是胆小谨慎,吃草时紧紧挨在一处,稍有风吹草动便要战战兢兢。
我日子过得闲了,见那白鹿如惊弓之鸟,忍不住生出逗弄之心,时常在他附近悄悄出没,撒上几泡尿圈圈领地,等着听他婆婆妈妈地嘱咐同族小心防狼。
没想到那唠叨竟有一日一语成谶,我不过半刻没见着鹿,他们便在池塘边遇着了狼群。
听见蹄声纷沓,我还只当又是一场虚惊,待到了近前才大吃一惊。
只见池塘对面,六七匹灰狼追着那头白鹿紧咬不放,为首一匹伸爪连连飞扑,总是只差半步便能抓到鹿臀。余下的鹿群逃至这头,隔水悲啼不止,奈何连一搏之力也无。
有伶俐的幼鹿想起喊蒋梦来:“狼崽子诶——狼——”一声未毕,戛然而止。
大约也是没想到又唤出一匹真狼来。
群鹿霎时间又四窜得无影无踪,我举步向前,冷眼打量那几匹同类。许是迁移领地时路过此地,恰好遇见这一群行走的肉食,忍不住过来下手。
老人家我在荒原待得久了,世道变得快。
如今连这不入流的败类都赶闯老子圈的领地了。
我一足踏到水上,平静的池面横起波澜。
对面的群狼忽有所察,后头几匹回身一望,纷纷缩了缩身形,惊疑不定停了脚步。只有为首那匹头狼舍不得快到嘴的食粮,仍在穷追不舍,白鹿左躲右闪一时力竭,被他一爪抓出几道血痕。
我登时怒火冲天而起,仰头一啸,震起林间一片飞鸟。
其声仿佛不是发自我喉间,自无尽遥远处破空而来,如朔吹翻江,在肃杀天地间回响不绝。
老子凶起来,连自己都怕。
对面头狼直接被震趴到了地上。
几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呜呜低嚎着拱背望来,见我慢悠悠朝前踏出一步,立即夹着尾巴狂奔去远。
狼族性本狡黠,如此龌龊之事多矣,他们也不会以之为耻。
过得片刻,那白鹿才似大梦初醒,惊惶地望来一眼,还未等我开口便择了个相反方向跑开了。
小小池塘边顿时只剩我独狼一匹,我眯了眯眼,有些寂寞。
我站了片刻,琢磨着回去睡觉,未曾想他又犹犹豫豫兜了回来。
隔着一池幽波朝我低鸣道:“多谢。”
我又眯了眯眼,道:“你很怕我?”
他道:“你是狼,我自然怕你。狼最是凶狠狡诈,你为何救我?”
我答不上来,只道:“你家洛洛的炖肉,好吃。”
……
狼凶狠狡诈,确是不假。
狼族不认义理只认强者,强则为尊,弱者只有服从的份。
当初蒋梦来跟着我捕猎扑食啖肉饮血,我便觉得他不会差。可惜养到半途,被个魔教教主捡了个现成便宜。
后来小崽子果然长成强者,心如磐石巍巍不动,祸害人间残忍决绝,我心甚慰。
这次见他,却弱了不少。
前几日蒋梦来终于来找我聊天,道:“铭心被盗走了,是么。”
刻骨与铭心本是双剑,当初老教主传剑于蒋梦来,只给他一把刻骨,却绕来捡到他的狼群领地,将铭心深埋于地下。
老教主对他道:“你性子太野戾气太盛,总有一天闯下大祸。”
刻骨铭心,剑意狠绝,拆开来都是噬魂饮血无数的凶器,并成一对更非常人可驭。老教主到底心疼这崽子,怕他奔着绝路直直地去。
蒋梦来问:“名字既然是一对,剑怎么能不成双?”
老教主吹胡子瞪眼教训道:“用了刻骨才懂铭心,铭心是要悟的!”
老教主驾鹤已久,他究竟想让蒋梦来悟到什么铭心,也不得而知。不过这崽子后来倒是出息,自己找个人在心上刻了几刀,刻得血肉淋漓。
“以血祭剑,不知哪个家伙这么大野心。”蒋梦来看我一眼,道,“你没事别到江洛面前乱转,他要是猜中,八成得赶我下山去收拾局面。”
我近来已习惯只拿白眼对他。
养子如犬,情何以堪。
蒋梦来如今多出这么大一只软肋,什么为祸人间早已不想了,救济众生自然也与他无干。
他余生抱负,只剩守着江洛在这山沟沟里终老。
刻骨铭心,不知是劫是缘。
作者有话要说:
☆、立秋
立秋。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愿来的总归是要来。
接连几场大雨,山间凉气始肃。
辟邪的家书一封紧似一封,我有时会见江洛夜半推扉,负手望着天象不语,长袍在他身上清寡地飘飘荡荡。
附近几所村镇都有人家横遭灭门,血光之气渐渐直逼山谷。传闻之间有红衣女子艳若妖魅,毒如夜叉,手中一柄长剑色如胭脂,出鞘必勾魂魄。
“好可怕的,听说她不仅杀人,遇见飞鸟走兽无不斩于剑下,路边一只毛毛虫爬得太慢,竟被她一剑戳爆,汁水四溅,死不瞑目啊……”
白鹿一如往常唠唠叨叨、婆婆妈妈。
“大家能躲的都躲起来了,这几日连鸟叫都听不见,就怕成了剑下冤魂……”
末了还对我补上一句:“你也小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白露
白露。
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谁都没想到那红衣女子是这种来法。
夜半忽然院门摇动,静夜中便似怪弦一拉咿呀有声。我守在院角竖起耳朵,鼻端凑入一股呛人的血腥气。我尚未出声示警,房门洞开,蒋梦来已持剑走了出来,隔门道:“阁下既已破阵入谷,区区院门想必还拦不住阁下,进来说话吧。”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鹿鸣,听着万分委屈。
蒋梦来尚在狐疑,我已扑去挠开了门闩。白鹿立在外头,月光下一照眼只见他半身深色如墨,细看才知是淋漓血迹。
他不安地刨两下蹄子,道:“洛洛呢?”
江洛在里间听见鹿鸣,披着衣服匆匆出来。蒋梦来在空气中嗅了嗅,按住他安抚道:“不是鹿血,是人血。”
江洛道:“哪来的人血,怎么会在鹿身上?”
白鹿委屈道:“我听见谷外有声响就去探看,竟有人从外头抛人进来试阵,那些人被绑住手脚蒙住嘴,落下来触动机关,都碎成了一块块的,半天下血雨……”
蒋梦来即便真的通一两分狼语,也听不懂他一头鹿呜呜咽咽。
他又仰头转着脑袋嗅了半天,道:“西面有浓重血气,恐怕不止死了一个人。”
江洛皱眉沉凝,忽道:“难道那杀手在丢村民进来试阵?”
白鹿道:“我们洛洛真聪明。”
江洛又道:“既然没动静,应该还没破进来,我在这里无妨,阿来你去阻一阻。”
蒋梦来站着不动,道:“那阵法让她这么试,试半年也进不来,我们回去睡吧。”
江洛温声道:“阿来。”
蒋梦来冷笑一声,道:“她便是算准你心软。人各有命,那些村民撞上她许是种因得果,我们何必替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