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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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匹马(完结)-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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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

  馆里设了阅览室,放了桌子椅子,是请人正襟危坐的,想来读书人当有的姿势
该如是━━规规矩矩。这种样子看书,人和书就有了姿势上的规定,规定是我们一
生都离不开的两个字,并不吓人。可惜斜靠著看书、叭在地上看书、躺在床上看书
、坐在树下看书、边吃东西边看书的乐趣在图书馆内都不能达到了。我爱音乐,却
不爱去听音乐会大半也是这个理由。

  图书馆其实已经够好了,不能要求再多。只因为我自己的个性最怕生硬、严肃
和日光灯,更喜深夜看书,如果静坐书馆,自备小台灯,自带茶具,博览群书过一
生,也算是个好收场了。

  心里那个敲个不停的人情、使命、时间和责任并没有释放我,人的一生为这个
人活,又为那个人活,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的兴趣活一次?什么时候?难道要等死
了才行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不太向人借书回家。借的书是来宾,唯恐
招待不周,看来看去就是一本纸,小心翼翼翻完它,仍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不
能入化境。

  也不喜欢人向我借书。每得好书,一次购买十本,有求借者,赠书一本,宾主
欢喜。

  我的书和牙刷都不出借,实在强求,给人牙刷。

  人说冽万里路读万卷书,偏要二分。其实行路时更可兼读书,候机室里看一本
阿嘉莎。克利丝蒂,时光飞逝。

  再回来说图书馆。

  知道俞大纲先生藏书,是在文化大学戏剧系国剧组的书馆里。初次去,发觉《
红楼梦》类书籍旁边放的居然是俞先生骨灰一盒,涔然心惊,默立良久,这才开框
取书。

  那一次再看脂砚斋批的红楼,首页发现适之先生赠书大纲先生时写的话,墨迹
尚极清楚,而两人都已离世。这种心情之下遇到书,又有书本之外的沧桑在心底丝
丝的升上来。大纲先生逝后赠书不能外借,戏剧系守得紧,要是我的,也是那个守
法。大纲先生的骨灰最先守书,好。

  看书有时只进入里面的世界去游玩一百一千场也是不够的。古人那么说,自己
不一定完全没有意见,万一真正绝妙好文,又哪忍得住不去赞叹。这种时候,偏偏
手痒,定要给书上批注批注。如果是在图书馆里,自然不能在书上乱写,看毕出来
,散步透气去时,每每心有余恨。

  属于自己的书,便可以与作者自由说话。书本上,可圈、可点、可删,又可在
页上写出自己看法。有时说得痴迷,一本书成了三本书,有作者,有金圣叹,还有
我的噜嗦。这种划破时空的神交,人,只有请来灵魂交谈时可以相比。

  绝版书不一定只有古书,今人方莘的诗集《膜拜》,大学时代有一本,翻破了
,念脱了页,每天夹来夹去挤上学的公车,结果终于掉了。掉了事实上也没有关系
,身外之物,来去也看因缘,心里没有掉已是大幸。一九八○年回国,又得方莘再
赠一本,他写了四个字━━劫后之书。

  这一回,将它影印了另一本,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可贵,这一劫,十六年已
经无声无息的过去。

  又有一本手做的,彩色纸做出来专给我的书,书还在,赠书的人听说也活著,
却不知在哪里了。也自己动手做一本彩色的空白书,封面上写著“我的童年”,童
年已经过去了,将逝去的年年月月一页一页在纸上用心去填满.十分安然而欣慰。
还说不借书给人的,出国几年回来,藏书大半零落。我猜偷书的人就是家中已婚手
足,他们喊冤枉,叫我逐家去搜,我去了,没有搜出什么属于自己的旧友,倒是顺
手拎了几本不属于自己的书回来。这些手足监视不严,实在是很大的优点。

  人书神游,批书独白,却也又是感到不足。诗词的东西本身便有音乐性,每读
《人间词话》《词人之舟》,反复品赏之余,默记在心之外,又喜唐诗宋词新诗都
拿出来诵读,以自己的声音,将这份文字音节的美,再活匣它一次重新的生命。

  母亲只要我回家居住时,午夜梦回,总要起身来女儿卧室探视熄灯。这是她的
慈心,是好奇心,也是习惯使然。脚步如猫,轻轻突然探头进来,常常吓得专心看
书的人出声尖叫,每有怨言,怪她不先咳一声也好。

  那夜正在诵读一首长诗,并不朗声母亲照例突袭,听见说话声,竟然自作聪
明,以为女儿夜半私语是后花园偷定终身,吓得回身便逃,不敢入室。这一回轮到
我,无意中吓退母亲,不亦快哉!

  其实,读书并不是急著生吞活剥,看任何东西,总得消化了才再给自己补给。
以前看金庸先生,只看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后来倪匡先生训人,说武侠也得细
看过招。他的话有道理,应该虚心接受。一日看见书中主角一招“白鹤掠翅”打翻
对方,心里大喜,放下书本,慢打太极,演化到这一个动作,凝神一再练习,念书
强身又娱乐,是意想不到的收益,金庸小说,便能这般奇门幻术,谢谢。

  说到书本所起的化学作用,亦得看时看地看境遇,自小倒背如流的长恨歌,直
到三年前偶尔想到里面后段的句子,这才顿然领悟,催下千行泪。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
烟云,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
然也可能显露在生活和文字中。常听人随口说,拓芜的白话写得顺口,天文天心丁
亚民只是才情,却没有人平心静气的想一想,这一群群文字工作者,私底下念了多
少本书。天下万事的成就,都不是偶然,当然,读书之外,那份生来的敏锐和直觉
却是天生的,强求不得,苦读亦不得。

  念书人,在某种场合看上去木讷,那是无可奈何,如果满座衣冠谈的尽是声色
犬马升官发财,叫那个人如何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实一般通俗小说里,说的也不过
是酒色财气,并不需要超尘。但是通俗之艳美,通俗之极深刻饭局上能够品尝出
味道来的恐怕只是粘滴滴的鱼翅。

  看书,更说书,座谈会上没有人要听书,不可说。

  座谈会不能细讲警幻仙子和迷津,更不能提《水浒传》中红颜祸水,万一说说
咕汝宁波车(义为上师宝)、西藏黑洲佛灯之传播,听的人大概连叫人签名的书都
砸上来打人去死。不可说,不可说,沉默是金,沉默看花一笑吧。

  书到无穷处,坐看云起时,好一轮红太阳破空而出,光芒四射,前途一片光明
,彼岸便是此身。

  涅~労未υ冢镣V感踊ù濉?

  还是要说书。家中手足的孩子们,便将我当作童话里的吹笛童子,任何游乐场
诱之不肯去,但愿追随小姑听故事。我们不讲公主王子去结婚,我们也不小妇人也
不苦儿寻母,每一个周末,小小的书房里开讲犹太民族的流浪、以色列复国、巴勒
斯坦游击队、油漆匠希特勒。也有东北王张作霖、狗肉将军张宗昌、慈禧和光绪、
唐明皇与杨贵妃、西安事变同赵四小姐、宝玉黛玉薛宝钗沈三白云娘武松潘金莲…


  不怕孩子们去葬花,只怕他们连花是什么都不晓得。

  自然明白看书不能急躁,细细品味最是道理。问题是生而有涯,以百年之身,
面对中国的五千年,急不急人?更何况中国之外还有那么一个地球和宇宙。

  有一日,堂上跟莘莘学子们开讲《红楼梦》,才在游园呢,下课钟却已惊梦。
休息时间,突然对第一二排的同学们冲出一句话来∶要是三毛死了━━当然是会死
的━━《红楼梦》请千万烧一本来,不要弄错了去烧纸钱。

  谈到身后事,交代的居然是这份不舍,真正不是明白人。

  宝玉失玉后,变得迷迷糊糊,和尚送玉回来,走了,过几日偏偏又来吵闹。宝
玉听说和尚在外面吵,便要把玉还给和尚,说∶“我已有了心,还要这块玉做什么
?”

  失了欲,来了心,大梦初醒,那人却是归彼大荒去也━━那个玉字,在上一行
里写成了欲,错了没有还是不要去翻字典,看看胡菊人先生书中怎么讲《红楼梦》
里的这个字,比较有趣。

  我为何还将这一方一方块的玉守得那么紧呢?书本又怎么叫它是玉呢?玉字怎
么写的,到底是玉还是欲?不如叫它砖头好了,红砖也是好看的建材。

  书,其实也是危险的东西,世上呆子大半跟读书有点关系。在我们家的家谱里
,就记著一个祖先,因为一生酷爱读书,不善经营,将好好的家道弄得七零八落,
死了好多年了,谱里还在怪他。那么重的砖头压在脑袋里,做人还能灵活吗?

  应该还是灵活的,砖头可以压死人,也可以盖摩天大楼,看人怎么去用了。

  过年了,本想寄一些书给朋友们,算作想念的表示。父亲说你千万不要那么好
意,打麻将的人新年收到书不恨死你才怪。

  这个世界的色彩与可观,也在于每一个人对价值的看法和野心都大异其趣。有
人爱书,有人怕输,一场人生,输赢之间便成了竞兽场。

  竞争不适合我的体质。那份十彩喧哗叫人神经衰弱而且要得胃溃疡。书不和人
争,安安静静的,虽然书里也有争得死去活来的真生命。可是不是跟看书人争。

  也有这么一个朋友,世间唯一的一个,不常见面。甚而一年不见一次,不巧见
了面,问候三两句,立即煮茶,巴山夜雨,开讲彼此别后读书心得。讲到唇焦舌烂
,废餐忘饮,筋疲力尽,竟无半句私人生活,时间宝贵,只将语言交给书籍幻境,
分手亦不敢再约相期,此种燃烧。一年一次,已是生命极限的透支。分手各自闭门
读书,每有意会,巧得奇书,一封限时信倾心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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