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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文工队跟着师部急行军,四天以后,从朝鲜中线赶到东线接防,驻扎在金刚山麓。
金刚山脉的鱼隐山是朝鲜东面前线的最高峰,控制着东线一条主要的文登公路,如果这个高地失守,志愿军东线的运输线就要被切断。
穆师长和一个团已经在鱼隐山据守了十二天。金刚山原是个风景区,是北朝鲜一个一千二百七十七米的东大门,它像屏风挡在东线,敌我双方都为争夺这个制高点打得异常激烈,多少战士牺牲在这个山头。据说一个志愿军团长曾经因为守不住山头,自动撤退,被当场枪毙。后来守鱼隐山的领导都以脑袋作保证,难怪大家称鱼隐山为“断头山”。
远去的战地浪漫 第四部分(6)
联合国军队用成百辆坦克、几百门大炮、几十架飞机向阵地狂轰滥炸;志愿军用血肉之躯,在坑道里筑起长城固守。山上的树开始是被截断、烧焦,直到连树根都变成了粉末,山头被削平了两米,再也看不到一点绿色。坑道口被炸堵了,战士们就用圆锹铁镐把它挖开;再被堵死了,再次挖开,坑道就这样一点点变短。但只要炮火一停,美国的部队往山上扑,人与人的对抗,美军就马上失去了优势,从坑道里钻出来的战士个个像只猛虎,阵地始终在只拿着冲锋枪、机枪的志愿军手上,即使白天一两个小山头被敌人占领了,晚上也会把它夺回来。但部队的伤亡非常大,穆师长在鱼隐山亲自指挥,眼睛熬得血红血红的。
师文工队的全体人员分成几个小组下到鱼隐山的部队。战斗打响了,队员们就一起搬弹药,抬伤员,掩埋烈士。思秋在炮连阵地,忙着用树枝编活动的伪装板,火炮发射后,马上用伪装板来遮挡工事,排散浓烟;而同时又要跑到假阵地点火冒烟,吸引敌人的炮火。战斗空隙,战士们在坑道休息,她和文工队的同志就敲起罐头壳、炮弹壳、茶缸、美国兵的钢盔和战士们一起唱歌,为他们表演小节目。他们还用红绸扎好一朵朵红花,戴在作战勇敢的战士胸前,并为战士念首长的慰问信,念兄弟部队的胜利捷报、战地快讯。
思秋正在炮连忙得不可开交,她又接到新的任务,去帮助出战地快报。师指挥所在坑道的一侧,铺一块门板,这就是师部的“拂晓出版社”,宣传科长带两个干事,和几名军事记者,又是采访、又是编辑、又是刻印,然后让通信员把印好的快报,分发到前沿各坑道,把各部队胜利的消息,战士英雄的业绩,及时地告诉各个部队。战地快报对鼓舞士气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但人手太紧,部队信息收集不上来。思秋去《拂晓报》的任务是帮助采访,她到各个参战部队,采写他们胜利的捷报、写典型的战例、写英雄的人物。
洁如嗓子好,晚上就叫她和思秋一起去前沿广播站,思秋送战报让播音员广播,在播文字稿的中间,让洁如对着喇叭给美军唱英文歌曲、给南朝鲜的兵唱朝文歌曲,她们好几次冒着弹雨去抢修被炸毁的喇叭。
在前线,每个人都是战士。像耕耘和老波毕竟是老兵,他们经常和战士一起直接参加战斗,而且表现得非常的勇猛。而其余的队员虽然只是战地服务,可每个人也都在枪林弹雨之中。在这个英雄的集体里面,没有人再胆怯,但当你看到身边活生生的战友倒下,再也扶不起来,仍然在感情上难以接受。
眼泪有时不是软弱的象征,它能激励你更勇猛地战斗。
“思秋同志,请你马上去一趟师部战地医院。”一个战士在交通壕追上她。
“你知道什么事吗?”
“医院赵院长只是叫你快点去。”
战地医院在山下一个比较隐蔽的天然大岩洞里,思秋抬伤员去过好多趟。
“到底什么事呢?可能是哪个英雄受伤吧,要送到后方,让我尽快地采访一下他的事迹?”
思秋胡乱地猜想着,快步穿过战壕,来到战地医院。
这个岩洞比较大,里里外外躺满了伤员,大部分就躺在铺一条白床单的地上。医务人员都在忙碌着,却没有看到院长。
思秋走到靠里的拐弯处,突然看见了躺在岩石上的姐姐思夏。
“二姐,你受伤了?”
天哪,思夏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思夏看见思秋,脸上挤出了一点笑,有点顽皮古怪的样子。
平常思夏的脸总是红扑扑地,走起路来轻盈而快捷,裹一身热情浪漫的色彩;而现在她软软地,一条白色的被单,衬一张白色妩媚的脸,有一种思秋从没有见过的纯净、苍凉、柔弱的美。
“你的伤势重吗?要不要紧?”思秋心疼地问,轻轻地用手抚顺姐姐蓬乱的头发。
“秋,你怎么样,还顶得住吗?你可瘦多了。”
远去的战地浪漫 第四部分(7)
“二姐,院长叫我来的,是让我来看看你吧?”
“院长要叫人告诉师长,我说万万不能,他身上担子这么重,千万别去打扰他。院长要送我到后方去,我说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只是想,能见着你就好了。”
“快到后方去吧,有点伤一定能治好的。姐,绝不能放弃。”思秋的心一下子缩紧了,难道伤势很重?
思夏苦笑了一下。
“姐,你一定要如实地告诉我,你的伤要紧吗?”
“说实话嘛,就留下这最后一点时间给你了。”
思秋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顿时滂流而下。“不会的,不会的!姐,你一定要挺住,我去叫穆师长。”
思夏伸出手一下子把思秋抓住:“你要听话!他身上关系着千万人的生命,关系着战争的胜败,他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只是以后,你就替我转告一句话,说我对不起他,请他原谅。”
思秋抽抽噎噎地:“姐,你说吧!”
“我怀孕快四个月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他。”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他在背地里总叫我妞妞,他说他喜欢妞妞,希望我再给他生一个小妞妞。现在两个妞妞都没有了,他一定很难过。你告诉他一切伤痛都会过去的,他还年轻,以后会有两个、三个妞妞的。”
“你不能这样残酷,师长会觉得一辈子遗憾的。”
“战争就是残酷的,谁又让我嫁给一个师长呢。我们结婚以后在一起的日子太短了,平时他又是那样地繁忙。他说,他真想有更多的时间陪陪我,和我多说说话,现在看来这要成为永远的奢望了。秋,在我的挎包里有一个日记本,你把它交给师长。我有空,总在日记里和他对话,就把这个日记本留给他,做个永久的纪念。”
“姐……”思秋眼泪婆娑地往下滴滴答答,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好冷好冷,秋,你快握住我的手,像我们小时候一起上学一样。”思秋握紧二姐的手,思夏说:“我们每个人到朝鲜战场都写过决心书,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还经常把不怕牺牲挂在嘴上。虽说看到过很多战友死在我的怀里,但对于自己的死亡还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离开大家、离开这个世界,这又使我觉得太突然了,太不真实了,好像还没有一点准备。……人活着有多美、有多好,过去太不在意了……我的生命虽然短了一点,但我在枪林弹雨中救护过这么多的伤员,挽救过无数战士的生命,为祖国献出我的全部青春,我还得到过你姐夫这样真诚的爱……我总算高高兴兴地活过,风风光光地活过,也应该满足了。秋,我希望你不要用眼泪送我,你是个战士,你要坚强一点。我还想托你一件事。”
“姐……”
“我接到爸爸的一封信,因为我们要参军和他发生过争论,他为骂我蠢货,而向我道歉。爸爸已经老了,感到很孤独,你替我回封信,就说我很爱他。秋,说真的我觉得我们对爸爸太残忍了,我们从没有想到他的孤独,他的苦处,我们三个女儿报答他的养育之恩只是仇恨。人的生命是这样的短暂,人应该多多地去爱,多多享受生活的和谐、生活的幸福。答应我,秋,给爸爸写封信,去宽慰他,你要告诉他,我们三个姐妹都爱他,行吗?”
思秋点了点头说:“姐,我听你的。”
“爸爸的信就在我下面马裤的兜里,那里还藏着两粒糖,是军部副主任从祖国回来送给师长的,他给了我,我没有舍得吃,知道你最爱吃甜的,一直为你留着呢,想着有机会和爸爸的信一起给你。现在可真是个机会。喏,在这里,在这里,希望你好好地……好好地……”
“姐,你快说,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呢?你要什么?”
“我就想要一个明天,只要一个明天……”
“姐,姐!”思秋使劲地喊着,摇着,可思夏再也没有睁开眼睛,那点热气很快从身上退去。思秋掀起白床单,看见思夏的马裤早已被剪开,整个人就躺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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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战地浪漫 第四部分(8)
“她是流血过多了,医生,医生,快输我的血给她,快呀!”她乱喊乱叫地跑着。
虽然每天在战场看见死人,但思秋还是不相信活泼泼的二姐就这样突然地死去。
思秋含着泪,从挎包里拿出二姐的日记本,又从思夏马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和两粒淡绿色的水果糖,那两粒糖竟还是暖暖的。
思夏是背着一个重伤员到医疗队,她被一颗流弹打中。这甚至有点偶然,子弹只是击中腹部,伤势并不严重,可是她太累太困了,悄无声地就倒下地去,被背上垂危的伤员压在下面。她对自己说:“我不能倒下,不准闭眼睛,只允许喘一口气,积攒一点力量,马上要再站立起来,伤员要赶快抢救……”但她对自己的命令失灵了,身子一靠到大地,就昏睡了,可血却在不停地流淌。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已失血过多了。如果流弹早一秒或迟一秒钟,就不会击中她,或是有人早一点发现她,抑或她背负的伤员不是昏迷的,思夏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