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啷”一声。
龙马霍然站起,身旁桌上刚奉上的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
那一瞬间,似乎满天的阳光都黯了一黯。时光如风,空啸过耳,却只留一片空虚在心,刺眼冰冷。
他闭上眼睛,片刻复又睁开,直视老夫人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不二从旁肃容道:“此事连我也是入了青陵城之后方才知晓——老夫人如何告诉你?即便你知道了又待如何?”
即便你知道了,又待如何?
龙马眼中神色变化万端,一时竟怔怔出了神。
樱乃也是大吃一惊,却更加屏气凝声,一双盈盈美目,只是担忧地放在龙马身上。
老夫人沉吟道:“三国鼎立,局势微妙。因此龙雅遇刺一事,早已被严密封锁,一旦被冰帝或立海知道,青国立海联手抵抗冰帝,恐怕会在瞬息之间就变成冰帝立海联手灭我青国。”她说着,却温柔地把视线放到了樱乃身上。
樱乃愈发有些紧张,却不知与已有何关联。
忽然不二长身而起,几步走到龙马面前。龙马看着他,依旧有些神思不属,却也并无畏惧。樱乃抓紧椅子扶手,低声道:“朋香!”朋香会意,手暗暗搭上了剑柄。
不二在龙马面前站定,静静看着他,片刻之间,一撩袍子,竟跪了下去!
场中人俱都惊得呆了。
不二朗声道:“青国越前氏百年气运,绝不可在此断绝。惟今之计,只有请龙马殿下假扮龙雅陛下,瞒过立海使者。殿下与陛下长相几乎一般无二,虽然形容略小,但那立海使者并不熟悉陛下,绝看不出。战局方面,陛下早有定计,且有兵马大元帅手冢国光坐镇,必不致有失。在下先前对殿下多有无礼,在此磕头谢罪,惟愿殿下看在先王情面,恕臣之罪,并允臣所请!”说罢重重叩首,再起来时,额上已隐约见青。
老夫人神色不动,显然已知此事。樱乃惊疑不定,饶是对奶奶信心十足,也开始惶惑不安起来。她虽不谙政事,也知这几个机密,一个比一个重大,稍有不慎,便是灭国之灾;却不知老夫人令自己今日在此听此秘辛有何用意。
龙马看着不二,道:“你不必道歉,我也不会去。”
不二道:“我愿长跪不起,直到殿下宽宥。”
龙马冷冷道:“随便你。”说着站起身来,道,“只有这样?我走了。”
老夫人道:“当然不只如此。樱乃。”
樱乃马上站起,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看着她。这个女孩子温柔洁净,秀气如春天即将绽放的最柔嫩的一朵花。老夫人恍惚一下,似乎朦胧有些想起了自己的从前,那个爽辣却温柔的女子,是不是早已在俗世沉浮中被打磨得干干净净?
“樱乃,”老夫人终于开口,神色平静,“你去立海和亲。”
一时间众人俱静。只剩老夫人的声音回荡,温和却坚定。
“立海已经求过亲,之前我舍不得你远离,便推托了。现下情势微妙,青国已是如履薄冰,你虽然不是公主,却是我龙崎嫡女,受封公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有这双重身份,无人比你更适合。只有把你嫁去,才能把立海和青国绑到一辆战车上。”
樱乃站在那里,忽然觉得一切都离自己好远。奶奶的声音,龙马的面庞,还有今天温和灿烂的阳光。她似乎听到朋香激烈地跪下申辩了什么,她似乎听到奶奶安详地回答了什么……然后她看到了龙马的眼睛。
他在看她。他身前跪着不二,不二却从未看她一眼,只是跪着。
樱乃忽然明白了什么。
樱乃知道自己眼中盈满了泪水,却一直没有落下。这是为什么呢,樱乃有些恍惚地想着。
那个最爱哭的樱乃,去哪里了呢。
原来如此。眼前一片模糊,樱乃却知道,自己再没有一刻,比如今看得更加清楚。
驻守在青陵,最早得知青国处境的奶奶。自己在见到龙马之前都顺利得有如神助的离家出走。
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让自己和龙马那点薄弱的情谊成为筹码。
樱乃跪下,开口,声音从未如此坚定而清晰。
“樱乃谨遵老夫人钧令。”
朋香回头看她,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樱乃!”
樱乃朦朦微笑:“樱乃生来世间十六年,一事无成,却坐享锦衣玉食,世间岂有此理。如今青国危急,樱乃一身,正是报偿青国百姓之时。”
朋香震惊地看着她,如同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个“性子柔和”的女子。
老夫人柔声道:“樱乃,你此话可是真心?”
樱乃俯首道:“老夫人,樱乃这一生,再未比此刻更明白,更诚心。”只是,只是那一声“奶奶”……真的,真的再也叫不出口了。
老夫人点点头,正待说些什么,却听忽然间龙马开口,声如冰玉。
“我去做王。樱乃不去和亲。”
樱乃的眼泪终于落下,仿佛方才积攒所有的泪水都等在此刻肆无忌惮地奔涌而出。她看着龙马,努力地摇头。这个少年从来未曾改变,他有一颗水晶般璀璨锐利的心。但她不需要,也不值得。
朋香终于露出些笑意;泣不成声的樱乃却断断续续说道:“龙马……你不要,你不要做,任何你不愿做的事情。”
龙马骄傲地笑了:“我倒要看看,不过做个王,打败冰帝,有何难为?”
老夫人也终于微微笑了:“如此甚好。龙雅所中之毒甚是厉害,一旦他……樱乃可以嫁给你。”然后,你就是最不可动摇的王。
龙马看她一眼,忽然笑了,如同冰消雪破,耀眼无比:“老太婆,你不要自作主张!我不会娶臭丫头,龙雅也必须醒来!”……他还欠我一个解释。
而臭丫头……你应该嫁给能让你幸福的人。
他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蔑地笑:“一个王而已,有什么好做,又有什么可争!有什么可算计,又有什么可恋栈!”
龙马转身,大步走出了议事厅。
晴空万里,碧蓝如洗。
作者有话要说:
☆、孟冬寒气至
小小学堂,书声琅琅。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一首诗念完,却听到一个少年声音带着极重鼻音,低低嘟哝着说:“大石别闹……”
一时学堂之中愈加安静得针落可闻。白胡子的先生站在一张桌子前面,气得胡子一翘一翘。课桌上,少年枕着书本,睡得正香。他身后,大石正苦笑着收回手来。
“菊丸英二!!!!”
菊丸揉着眼睛抬起头来,却正对上先生仿如喷火的眼睛,吓得一个瑟缩。
少年容貌灵秀,却已经脱去幼时女子般的漂亮美丽,露出几分勃勃英气来。只是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灵动如水,此时却很是添了几分惧意,难得地有些我见犹怜。
先生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哼一声道:“方才讲的是什么?”
大石在后面悄声道:“汉古诗!”
菊丸眨着眼睛,却是没有听真切。先生又冷哼一声,菊丸一抖,道:“汉……史。”
大石在身后已经无力趴倒。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先生冷笑道:“菊丸英二真是心怀家国,梦中仍不忘见汉史。”顿时四下一片窃笑。
菊丸吐吐舌头,方才的可怜相一扫而空,只剩一片狡黠。先生冷声道:“既然菊丸如此喜欢汉史,便回去抄一遍《史记》吧。三天后交来我看。”
菊丸顿时哭丧了脸,倒比方才多了八百分的诚意:“先生……”
“大石,别被我发现你帮他抄。”
菊丸身后,大石顿时坐直,脸上露出几分苦意。
“不二,你这次再引经据典我也不会松口。”
菊丸身边,不二的微笑滞了一下。
“手冢,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就算你觉得自己同罪,罚自己也抄一遍,我也不会心软。”
菊丸身前,手冢端坐如钟的身形似乎也不为人知地颤了一下。
“就这样,下课。下次检查古诗背诵,当然……菊丸你也要背。”先生无视菊丸苦瓜般的小脸,扬长而去。
“老头子真的生气啦……”少年的尾音拖得极长,满是沮丧。
“你这次睡得太沉了,我看大石差点戳断指头你都没有醒来。”不二微笑,出口的却是毫不客气地挖苦。
手冢拍拍菊丸的肩膀,道:“先走一步。”转身拐上岔路。
不二微微颔首致意,也跟了上去。
大石看看两人的背影,道:“不二真不愧是国师的弟弟,今天又只有他一个人的文章得了先生的夸奖。”
菊丸轻轻哼了一声,道:“你怎么看不出来,不二诚然以神童闻名天下,先生真正看重的却是手冢。”
大石奇道:“何以见得?”
菊丸道:“之前有一次先生曾说,比起学问,心怀赤诚忠心为国才是成为国家栋梁的关键。说的时候,瞟了手冢一眼。我看呀,别看他是我们四个人中间唯一的平民出身,将来说不定这个手冢才是你我之中爬得最高的。不二对他死心塌地的,别看手冢不怎么说话,说出话来就金口玉言,可不得了着呢。”
大石目瞪口呆道:“我……我怎么没注意。”
菊丸笑道:“大石你是个老实人,怎么会关心这些。”
大石顿时有些黯然,半晌叹气道:“我真是没用。”
菊丸漫不经心道:“什么有用没用的,这又是哪出?”
大石道:“我文不及不二,武不及你,气概不及手冢,所谓一无是处……”
菊丸笑着打断:“还以为什么事呢。你怎么不说自己文武双全,武赛过不二,文胜我远矣,气概么,手冢那种怪物不属于正常人啦。何况你怎么能说是一无是处……”说着大眼闪闪,巴巴地看着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