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刚爬到树林边上,左臂也渐渐失去了知觉。活动让毒性蔓延了吧,菊丸有些模糊地想。他用最后的力气翻身,仰面重重躺下。
火光似乎小了些,浓烟依旧腾绕不休。但东方已依稀可见白了起来,也许,这场战役似乎将要结束了。菊丸努力想要扯出一个笑容,但却不知自己是否成功。
“大石……终于可以不用再管这该死的战争了,你说过……这次一打完,就跟我一起辞官归隐的……”
菊丸嘴唇移翕动,声音模糊不清,几近耳语。
空中好像有什么落下来。菊丸慢慢地眨眨眼睛,好像不是错觉。
是下雪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火光并未熄。被映得有些发红的黑暗中,那些模糊的白色无根无情地飘落。菊丸静静地看着。那点点白色渐渐在视野中蔓延,融化成了铺天盖地的白色,不真实得好像一场梦。一场虚幻的梦。
而这场虚幻的梦中,唯一真实的,似乎是那个人真挚的笑容。
那时过于年轻的他坐在过于年轻的自己身边,笑得温和坚毅。称不上英俊的脸上,却有着奇异的,足以无视冷漠距离的真诚。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菊丸,要不要和我一起从军?”
是谁做了个大鬼脸,说:“才不!”
菊丸的手紧了紧。为了让那个包裹离自己更近一些,似乎需要用尽一生的力气。他脸上慢慢浮现出调皮故意而单纯温柔的笑意,之后……定格。
雪慢慢大了起来,落得毫不犹豫,毫不吝惜。就好像有些故事,突然就那样匆匆结束,却偏偏忘记留下一个美满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青青陵上柏
越前龙马勒住马头,回头望了一眼。马有些不耐烦地打个响鼻,前蹄刨了刨地面。
远处依旧火光茂盛。
副将荒井随即也勒住马,道:“怎么了,陛下?”
龙马怔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随即继续催马前行。
田野小路间,一队骑兵纵马疾驰。约摸又前行了一顿饭工夫,路便分了两岔。荒井道:“启禀陛下,前方便是花容山,山有两道,迹部败逃时必经此路。”
龙马道:“这两条路情况如何?”
荒井道:“一条大路平坦易走,一条小路泥泞难行。”
天色渐暮,阴云渐起。龙马抬头望望,静静道:“要下雪了。”
荒井正不解其意间,龙马道:“派人去在大路上升一堆篝火浓烟。全军开往大路埋伏。”
荒井反射性地答道:“得令!”却又犹疑道,“烟柱一起,迹部还会从大路走吗?”
龙马扫他一眼,未待开口,便听一个清澈声音朗朗答道:“所谓兵者虚实之道,迹部见了烟柱,必疑我令他走小路,反而必走大路,此其一也;天晚欲雪,小路泥泞难行,容易再增伤亡,此其二也。”
荒井定睛一看,连忙行礼道:“见过不二大人!不知大人为何……”
不二摘去纱帽,笑道:“无他,唯好奇耳。此战我军天时地利人和,却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穷追败寇,轻取解药。”
龙马蔑然一笑,并不答话,掉转马头向大路走去。不二也并不生气,只是笑笑紧随其后。
荒井连忙整了队伍,跟在后面,埋伏在大路两边。
天色暗极,战场的喊杀声似乎也渐渐小了些。
荒井忽然觉得脸上微微一凉,抬头看时,原来是下雪了。
雪粒无声无息地细细飘落,忽然龙马轻声道:“来了。”
荒井立即屏气凝神,过了一会儿,果然有马蹄声零落传来。荒井轻声道:“败军之象。”
不二微笑着点点头。
荒井大喜,运尽目力向声音方向看去。天色太暗,影影绰绰地只能看到最前方有一人,身长不凡,连马似乎也比他人雄壮许多,气度从容,全然不似败军之将。
——那就是冰帝迹部了!
荒井觉得自己手心在渗汗。他轻轻在袍子上蹭蹭,盯紧了那人。只见那人走得近些,却忽然勒马停下,扬声道:“龙马何在?”
龙马何在?
声音倒是霸气天成,但龙马是谁?荒井有些迷惑。陛下名讳龙雅,那么龙马……
却见“陛下”策马而出,居中而立,雪中越发显得人清华锐利,气势丝毫不输冰帝国君。荒井刚想问些什么,却见不二微微拧眉,便收了言语,向路中看去。
迹部静静看了龙马,怒极反笑道:“好一个越前龙马,好一个连环计。”
龙马丝毫不惧,只是倔强回视。
迹部寒声问道:“火攻又是哪位高明的计策?”
龙马看着他,停了一下,终于答道:“我。”
迹部:“点烟也定是你的主意?兵法虚实倒是学得不错啊。”
龙马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只是想,以你的骄傲,必定不屑走似乎风平浪静且狼狈难行的小路的。”
迹部一怔,却忽然大笑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龙马摇头道:“给我解药,放你过去。”
不二在龙马身后,面色如霜。
此话一出,迹部身后的残兵败将均是眼睛一亮。迹部脸色却是一沉,冷笑道:“如果不给,你就要我死在此处?”
龙马神色不动,道:“是。”
“蓬”地一响,火把亮起。
之前无论是逃亡的还是伏击的,都不需要光亮。现在两军相逢,摆明车马,终于有人想起点起火把。
红黄色的光,照亮了龙马如凝冰霜的脸庞,也刺痛了迹部的眼睛。
“火啊……火,”迹部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地摇摇头,“如果我说……下毒这种小人行径,我从没做过呢?”
迹部话一出口,便紧紧盯住了龙马。龙马静静注视着他。
“我看中你了,你来给我当伴读吧?”
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时节。迹部侯爷携子出访青国。九岁的迹部景吾,在青国御花园初逢越前龙马。
小小的越前龙马,容貌秀丽,气度非凡。弓箭百发百中,读书过目不忘。越前南次郎爱若拱璧,称其为“国之翡翠”。
翡翠,比玉剔透,比冰锐利。美玉易得,翡翠难逢。
“我看中你了,你来给我当伴读吧?”
九岁的孩子,怎么想到提出这么尖锐的要求?当然是出自大人的授意。青国幼子名正言顺入冰帝为质,起源不过是这一句孩童戏语。
迹部纵然是听父亲吩咐,但心中……却有些高兴。
这个玲珑剔透的玩伴,他其实真的,很中意。
因为中意,所以才处处照拂,不然,一个质子说不定早就死在异国了。
但尽管如此,质子的生活,又怎么是能彻底改变?但就算心知肚明他过得很艰难,也不愿放他回国。
只想留他在触手可及之处。这有什么错?
迹部忽然有点不愿再看着龙马。他抬起头,天色灰暗,雪越落越大。
谁会知道,会在地气温暖的江南遭遇如此一场雪?就像谁会知道,三国之中实力隐隐稳占第一的冰帝会惨败在此?
谁会知道,今日再逢江南大雪时,旧人如故,主客已反?
其实只过去很短的时间。迹部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让路。”迹部听到那个声音,忽然觉得心里某根弦松了一松。
本来明明恨得心中滴血。理智说,敌国王子,做什么都是应当。但心中却好像破开一个口子,有些盐水不停地滴进去。痛,却痛得干净。好啊,我们不共戴天,仇恨似海。
这样,也很好。
明明煎来熬去,痛了那么久的心,却因为这一句话,忽然混沌地被捂上了。好像那个口子,突如其来地愈合了,却愈合得不明不白,随时都还会被撕扯得血肉模糊。仇恨如此理所应当,恩德却永远无法理直气壮。
是的,龙马说,“让路。”但,却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极不情愿地挪动了身子。
龙马大喝一声:“让路!”
却听不二紧接着一声厉叱:“谁敢妄动!”说着,不二一骑前行,下马深深一拜道:“陛下,纵虎归山易啊!更何况现在……生死不知,解铃还须系铃人,解药岂能不着落在此人身上!”
龙马咬牙,横刀喝道:“让路!”
兵士们迟疑了。龙马再喝:“谁是国君?不二大胆违抗上意,你们要从逆造反吗?”
不二站起身道:“今日事态一目了然,谁是叛逆,诸位怎么看不出来?”
荒井觉得头有些昏。他觉得背上热辣辣地,知道那是一众兵士的目光。他在军中素有威望,他知道大家都在看他的选择。
但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选择?明明是情况一片大好,青国大胜,擒贼擒王,眼看迹部就要落入网中,为何陛下却要放他过去?一向再忠心不过的不二又为何称“陛下”为“叛逆”?
他抬眼望去。陛下与不二隔了几步的距离,互相望着,眼神均是一片冰冷。雪大了些,他觉得好像雪花落进了眼睛里,有点冷冷地痛。他咬牙,刚想说话……
却有刀光一闪。
龙马举刀,不言不语,直向不二攻去。这一刀夹着雪光风声,声势无伦,荒井远远瞧着,不在局中却也觉得无从躲闪,竟一时反应不得。
不二只是一个文臣,会些拳脚却不过粗浅,如何能挡得这一刀?
风起,卷起了不二的头发,更显得不二如玉脸庞惨白得不似真人。雪中,不二无从闪避,索性便不闪避,直视刀光,眼神坦荡,身形如松。
却有一箭,似来自天外。
刀光虽快,箭光却更疾如闪电。“珰”声脆响,一只黑色的箭深陷不二身前的雪中,龙马的刀却已被这一箭荡开。
荒井心中一惊,这一箭势疾力沉,后发先至,箭术可称炉火纯青。他下意识地抬头向来处望去,却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愕然怔住,却见不二已经向山头此箭来处倒头拜下,朗声道:“恭迎陛下!”
陛……下?
荒井抬头,遥遥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