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大叫:“杀!” 。。
绕不过的肉身(3)
当胡兰成回到家走上灵堂拨开挽幛入内,见妻子玉凤直挺挺躺在板上,盖着被,脸庞已变得很小,像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他立在枕边叫了声:“玉凤,我回来了!”然后他俯身下去偎她的脸,又去被底拉她的手,轻声叫着,一股热泪涌出,他来不及避开,泪水掉下沾湿了玉凤的面颊。他拉着玉凤的手,感到她的手仍很柔软,又见她眼睛微微露开一线,他轻轻抚下眼皮,玉凤合眼了。然后是入殓,杵作把玉凤抬起,胡兰成与儿子阿启捧头,青芸捧脚,将玉凤放进棺内,又把玉凤要带去的东西放好,看过都整齐周全了,最后合上棺盖。
以后两天,家里请人做道场,四岁儿子阿启全身缟素,由众人指教着伏下地去喝红糖水,意为替生身之母喝干血污池。第三天就出殡,他与众人一起将灵柩送上了山。出殡了回家,他走在山路田道上,只感觉下午的太阳荒荒,回到家,上楼下楼空空落落,惟有母亲一人独坐在灶间,他趋上前只叫出一声“姆妈!”,即伏在母亲膝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幕留给胡兰成的血痂太深了,那脱口而出大叫“杀!”声,成为了他的习惯,至死未改,他自承:“此往二十年来,我惟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稿纸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这样的硬做,有点流氓气,经此之变,胡兰成成了一个从个人偶在的生命出发,不惧意识形态和伦理规范的畸形的江湖弄潮儿。一切从目的论,不择手段,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何谓诚实?何谓不诚实?爱啊,负疚啊,家啊,国啊,被他弃置脑后。他如《封神榜》里脚踏风火轮,手拿银项圈,敢抽龙王三太子筋的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他将眼泪连同人生里应该的柔软还给了母亲和妻子,这是胡兰成心中神秘的结,是隐秘不可告人的一隅。他与道德和社会性规范的裂痕越来越大,最后让自由的欲望膨胀到不再为这个民族承担责任,不再为爱承担责任。其实在民族伦理和爱的伦理中,人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他不可推卸或转让挪移。
这是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人,没有底线,不讲黑白,使他获得一种自由,谁给的价高就卖身于谁。在汪精卫艳电发表后,胡兰成用自己的笔墨文字马上跟进,他在《南华日报》写的社论《战难,和亦不易》,深受汪精卫妻子陈璧君的赏识,立刻提升胡为《中华日报》总主笔,被人视为汪精卫的“文胆”。一九四○年汪记伪政府成立,胡兰成任汪伪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法制局长、《大楚报》主笔。在日本战败后,胡兰成是被日本人保护,冒充日本伤兵随着日军撤出武汉,然后隐姓埋名逃脱追捕。
二
没有了善恶,阉割了道德,满足于欲望的实现,干什么都心安理得,胡兰成就像对情感对一切所谓的歉疚有了免疫力。但是我们知道,选择一种事物,从一个纬度看兴许是善,从别一个纬度难保不是恶。
胡兰成和汪精卫闹僵,被囚禁四十八天,借助日本人才走出监禁,这时他的桃花却悄然开放。一九四三年十月的南京,胡兰成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翻看《天地》杂志,中有一篇叫《封锁》的小说吸引了他。这篇小说是张爱玲写的关于车厢艳遇的故事,在这里也许胡兰成的嗅觉感到了张爱玲的寂寞,于是他跟苏青讨来张爱玲的地址,第二天便来到张爱玲居住的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门口。 。。
绕不过的肉身(4)
张爱玲在家,但她不愿意接待这位不速之客,胡兰成只好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名片,转身离去。也许生活比小说还耐看就在这里,第二天中午,张爱玲打来电话,说要亲自登门拜访。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张爱玲有太多的叛逆,小说《爱》的这句子也许是她准备在现世里预演的前奏吧,《西厢记》里,崔莺莺一开始在张生面前,也是冷面铁心,然而,抱枕前来的夜晚,却有那般温顺辗转的柔情。
在张爱玲面前,胡兰成一口气滔滔不绝说上了五六个小时,像表演脱口秀,也就在那时,心高气傲的张爱玲已经被胡兰成身上的江湖气、底层的草根性征服了。送张爱玲出来时,两人并肩走,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这是一句高妙的*语言,有*,有暗示,男女讲究般配,这么高和我怎么可以?是夸还是揶揄张爱玲的凛然的居高临下?
就是如此一下,胡兰成就轻轻地击碎了张爱玲傲慢的外壳,“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真的,人是如此的不好琢磨,以张爱玲的冷眼加冷艳,抛下女孩子的自尊,我们真不晓得胡兰成的长衫下的什么药迷得贵族的女子五迷三道。
当时胡兰成是有家室的人,但他每隔一天必去看张爱玲,去了三四次以后,张爱玲突然变得很烦恼,而且凄凉,某日送来一张字条,让胡兰成再不要去看她。若换成一个没经验的男子,一定会反思是哪里得罪了女子,而胡兰成这只老狐狸笑了,张爱玲爱上了自己。其实这多少让张爱玲有点难堪,胡兰成是有妇之夫,尽管她后来跟他说,我想好了,你在我这儿来来去去的亦可,但作为一个贵族出身的人,总怕是不甘心沦落到“小三”的尴尬角色。
躲在小楼成一统,张爱玲与胡兰成谈文学、艺术、哲学,从清晨到黄昏,再夜以继日,连欢娱都成草草。她可以跟他说,桃红色是有香气的;姓黄好,姓牛不好,张字没颜色,还不算太坏;给他看小时候母亲从埃及带回来的玻璃珠子,与他一道看《浮世绘》,看塞尚的画,看到画中人眼里的小奸小坏,就会笑起来;她也跟他讲《子夜歌》,里面有云: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张爱玲叹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那段日子是张爱玲欲仙欲死的时辰,胡兰成每次回上海,先去看张爱玲,踏进房门就喊:“我回来了。”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的归宿。
这个时候,胡兰成的女人提出与他离婚。这个胡兰成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全慧文,而是他的“妾”应英娣,和胡兰成共过事的张润三在《南京汪伪几个组织及其派别活动》一文中说,应英娣在胡兰成对头的调唆下,曾去张爱玲的住处大闹,胡兰成在张爱玲面前流泪说:“张爱玲,我是不是太坏了,连做一个丈夫都不配?连太太都离我而去……”
张爱玲安慰他说:“在这个乱世,做一个女人难,人来人去是不定的,什么都靠不住,何必为把握不住的事情难过呢?”
几天后,回到南京的胡兰成给张爱玲写了一封求婚信,张爱玲给胡兰成回信,却是一张空白信笺,胡兰成匆匆赶回上海,眼睛里满是问号。张爱玲说:“我给你寄张白纸,好让你在上面写满你想写的字。”
绕不过的肉身(5)
他们结婚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没有办理任何法律手续,只写下一纸婚书: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前两句是张爱玲写的,后两句是胡兰成所撰,证婚人是张爱玲的好友炎樱。这年,胡兰成三十八岁,张爱玲二十三岁。
外面是破碎的山河,房内却是胡兰成与张爱玲燕语昵哝的男欢女爱,两人并枕躺在床上说着体己话,有时面面相偎含情而视,于是胡*张爱玲让她说两人的亲昵,亏张爱玲形容得出,把男人的动作诗意成“像一个小鹿在溪里吃水”了。胡兰成想形容张爱玲的行坐走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张爱玲替他挑一个句子,道是《*》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胡兰成要张爱玲说什么是“淹然”,张爱玲答:“有人虽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棉蘸了胭脂,即刻渗开的一塌糊涂,这便是‘淹然’呀。”明代的西门大官人是今日上海的胡兰成,而张爱玲形容自己是西门庆的三妾孟玉楼,其实是有内蕴在的,在完全不知吃醋为何物上与张爱玲仿佛,对西门庆爱得掏心掏肺。本来西门庆是骗她说,娶回去做当家娘子,她舅舅听说就来阻止她,说明真相,请看她如何回答!
舅舅道西门庆家中好多老婆了,不是娶你做大娘子。她回答:“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她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做主,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欢,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舅舅道西门庆专爱在外眠花宿柳,她回答:“他少年人,就外边做些*勾当,也是常事。奴妇人家,哪里管得许多?”张爱玲对胡兰成爱到骨子,从胡兰成和小周护士,和范秀美处看,真是孟玉楼的现代版。
抗日时期,对于那些腆颜事敌的人,是被世人视为不齿的。熟读历史的张爱玲不是不熟悉晚明秦淮河那些红颜的气节,那些人的才气不输张爱玲,那些男人的才气不让胡兰成。人们常概括晚明为乱世、才子、佳人,然而乱世佳人,犹胜才子,其刚烈勇毅,男子多有不及。钱谦益降清,柳如是投河,虽未死成,最终还是以投缳自尽挽救了钱氏家产;桃花扇底送南朝,李香君令人感佩,侯方域却是怕死失节,丢尽男儿颜面;即如影梅庵中纤纤弱质董小宛,尚能于乱军丛中孤身寻冒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