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在网上你可没这么轻松。”我说。
他的眼眸低垂了片刻,又抬起来,饶有兴趣地说:“怎么?我不像你想象中的文栩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摇头和点头代表什么。
“网上网下是有些出入。”我赶忙解释。
“说明你的思维还被网络绊着。”
“哦,也许我太迷信网上的感觉了。”
“慢慢适应,也许感情是需要培养的!”
我仔细品味着他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好在他给我的感觉出入不大。他除了缺乏在网上表现出来的忧郁、沉重和神秘之外,观感上甚至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再说,忧郁、沉重和神秘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未必是优点。
“虚拟和现实是有差异,但不应该是我们深入交往的障碍。”他说。
是的,或许相处久了,适应之后,就会渐渐找到网上的感觉?他是个稳重的男人,很让人放心。
我跟着他,走进了“南海之波”的大门。
“南海之波”门面不大,里面却宽敞而富有南海风情。大厅中央有一个浅水湾,水里有个小岛,种着椰子树。一架古老的水车,吱吱呀呀地转出了潺潺流水的叮咚韵律。小小的圆形舞台上,坐着几位穿着黑白两色西装的乐者,萨克斯正吹奏着一支动听的《南海姑娘》。
我这才注意到酒吧里的女侍者一律穿着红色纱龙白衣裳,那是《南海姑娘》中那位姑娘的美丽装束。
走过两侧点缀着巴蕉的曲径,我们在水车后面的一个僻静座位上坐下来。这是一个幽雅安静的所在,是成年人喜欢光顾的地方。他很聪明,知道把什么年龄的女人带到什么地方。起码我喜欢这个地方。
他叫了一瓶英国产威士忌。他说:“这种威士忌是我在美国时喝习惯的,味道不错,就是有点烈。”
侍者为我们斟满了两只高脚杯子,并加好了冰块。侍者离开后,他拿起小匙,又往我的杯子里加了几只冰块。他的手修长灵活,是了,他那双手倒和我想象中的完全吻合!那是长期敲击键盘的男人的手,它们随时把来自头脑的逻辑和理性输入电脑,变成一道道复杂而富有挑战的程序。我喜欢它们。
“怎么给我加那么多冰?我需要退烧吗?”我疑惑地问。
“对不起。可以稀释酒精,这酒太浓。”他有些歉意。
“我是能喝酒的。”
“可你已经喝过酒了呀。”
我顿时感到非常窘迫,我被他识破了。我确实是从酒精里获得勇气,才敢见他的。
看我有些难为情,他又说:“你的身体好像很弱,喝太多酒不好。”
望着他,我似乎有了一丝感觉。在网上,他不也是这么关心我吗?还说要带我找医生朋友做全面检查。
“少喝点就是了。”我说。
他和我碰了一下杯,眼睛似乎在闪烁,我感觉有些危险。
他饶有兴趣地问:“你说,我们这第一杯酒该为什么干?”
我摇摇头,局促地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怎么,还没从网络里跳出来是吗?说出来,我不会介意的。”
我看着他,摇摇头。
他宽容地微笑着说:“不好回答我不勉强你。就为缘分干杯吧?”
“你真的以为我们的相遇值得珍惜吗?”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双含情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们碰了一下杯,各自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尽管我已经在家里喝得醉意蒙,对酒还是很有胃口。面前的男人起码有使我畅饮的魅力。
我没有担心喝醉后如何收场,他明朗得没有任何阴暗的心思,甚至没有忧郁和神秘,绝对不是千恕那种擅长演戏的骗子。因此,面对着他,我把见面之前的猜测和怀疑忘得干干净净。在一个明朗的男人面前,试图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念头显得荒唐而可笑。
我开始接纳了他,尽管他没有给我预想中的动荡和激情。
他轻晃着手中的杯子,琥珀色的液体在几只冰块间轻缓地荡漾着。他微微眯起眼睛,望着杯中的酒,意味深长地说:“在美国留学期间,严峻的生存压力和飘落异乡的孤独使我彻底依赖上了酒精,直到现在也戒不了。那时,每到周末,我们几个一起留学出去的同学都会聚在一起,喝个烂醉如泥……”
“你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出去的?”
“是,直到现在,几个患难兄弟还一直齐心协力合作着。当时,我们都是自费留学的,在纽约半工半读,食不果腹的时候是常有的……好在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
“没想到你还受过那么多苦,表面上倒看不出来。”
“在网上感觉得出吗?”
“或许你在网上对我说更合适。”
他笑了笑,没有言语。
“现在都好了,你已经有自己的软件开发公司了。”我说。
“是的,公司是几个兄弟合着做起来的,主要做美国方面的业务。几个人的能力是不相上下的。”他感慨地说。
他一直讲着他的故事,我一直做着他的听众。时间在富有南海风情的音乐声中缓缓流淌着,第二瓶酒很快被我们喝掉了大半。
两个人之间开始出现令人忐忑的沉默。他喝了不少酒,神情不再像刚来时那么理智,但还是冷静的。他看着我,犹疑着,似乎想说什么话,又开不了口。老实说,加上在家里喝的那些红酒,我今夜早已过量了。我的目光勇敢起来,在他身上游移不停,陶醉地回想着他在网上对我说的话:“我只知道每时每刻想面对你!你让我感到充实,你让我有了寄托……主会向我证实你就是我一直要走近的人……”
眼前的他绝对不是在敷衍我,也绝不会厌恶我。如果厌恶我,看见我的第一眼他就可以转身走掉。即便怕那样太伤人,他也只需要上两杯酒,喝完后就找个借口把我打发掉,根本不会叫上一瓶酒,更不会叫上第二瓶。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厌倦的陌生女人对喝上两瓶酒,简直是要他的命。
酒意之中,感觉他似乎和网上人越来越接近。我相信,熟识之后,他会把所有在网上给我的东西全部搬进现实里。
他点上一支烟,低着头抽了几口之后,望着我说:“他对你怎么不好?”
一听他说出那个“他”字,我的委屈立即弥漫开来。我对舒鸣的恨已经淡了,已经绝望了,可是委屈却渐渐强大起来,深埋在心底,没有被人挖出来过,没有人有挖出来的能力。小宝、维凯、何峻、千恕,甚至百合,没有一个能使我把心掏出来。我和那几个男人的关系是自私的,敷衍的,功利的。我和百合无话不谈,惟独不能论及舒鸣。
面对着文栩,我终于可以把那些准备沤烂的痛苦拿出来了,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诉说的男人了。
我喝了一口酒,低着头说:“他让我知道了他的背叛。”
“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吗?”
“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问:“想过分手吗?”
“杀他剐他都想过了。”
他强调说:“分手,我说的是分手。”
“只是想想而已。除了他,我没有新希望。”
他又沉默下来按灭烟头,又点上一支,闷闷地抽着,眉头紧皱。
我端起杯子,像渴极的人抓住水一样,大口大口地灌,毫无意识。
他猛地用手挡住了我的杯子,低沉地说:“这是烈酒,想喝也得慢慢喝。”
之后,两个人的目光就像是胶着在了一起,想挣开,似乎又使不上力气,直到侍者站在面前,才各自把目光收回了。我喉头哽着,看侍者又把两个杯子倒满。
侍者走了好一会儿,他才端起杯子,和我的碰了一下,啜了口酒说:“他怎么看呢?”
“他以为隐藏得很好。”
“说明他还是不想失去你的。”
“我是他的一个摆设。他在外面胡作非为,把我安安生生摆在家里,多好。”
我痴痴地看着他又点上一支烟,依然眉头紧皱,沉默地低头抽着。
终于,他说:“如果现在你面前有一份真爱,会去争取吗?”
我听了那句话,惊得浑身震了一下。我张大眼睛,试图通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的心里去,却没有任何结果。我陡然想起他在网上说的“远走高飞”——去美国的小镇隐居、读小说、看夕阳……此刻,面对着他,我又觉得那个梦似乎太缥缈了。
不过,那个梦对我来说无疑有巨大的诱惑力。我深深地望着他,向往地说:“会吧。”
“如果前面布满荆棘,需要你付出代价,你还会争取吗?”
“你觉得会有荆棘吗?”
他很快逃避地垂下眸子,无奈地说:“慢慢再说吧。”
我追问道:“你刚走进现实,就畏缩了?”
“对不起。我不该一下子说这么多。”他苦笑了一下。
听到那句“对不起”,我顿时感到非常难堪和不可思议。我无法确定他的那句“对不起”的具体所指,他是畏缩了?还是在表示纯粹的歉意?
“什么叫‘对不起’?如果你对现实中的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应该说抱歉。”
“不!不是那样的。”
“那你叫我怎么想?”
他轻轻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一阵冰冷的感觉袭来了。也许,我不应该把网上那份虚无缥缈的感觉拉到现实中考验。他是谁,他身上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现在看来,再去追究显得可笑了。我的心渐渐又沉入绝望和痛苦的境地。那么看重的一次感情,还没有开始,似乎就要夭折了。都是网络惹的祸,把男女间的小小融合虚假地放大了;或者彻底的错在我,一个三十二岁的妻子和母亲,不该头脑发热,把网上碰见的虚无缥缈的感情拉到现实中考验。
我无意识地抓起酒杯。
他抓住了我的手,说:“不要任性。”
我这才意识到怎么回事,无力地说:“我想再喝点。要不,你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