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曹家的历史,即使不露出写本朝的破绽来,而表明是宋或明,以便写刑部贪污,恐怕仍旧涉嫌〃借古讽今〃。所以大概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写实与合理,只好写抄没,不过是抄得罪有应得。
脂砚批第二十七回红玉去伺候凤姐:〃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己卯冬夜。〃畸笏七年后批这条批:〃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叟。〃又在甲戌本此回回末总评里详加解释:〃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第二十六回他又批:〃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脂砚一七五九年冬批书,还没看见狱神庙回。当时此回还没写出来。此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抄没文字。一七五四本改到第七十四回为止,回内探春预言抄家;次年又在第十三回由秦氏托梦预言抄家。但是停顿了至少五年才写,可见棘手。
总结一下:
庚本回前附叶总批有三张没有书名,款式自成一家,内容显系现批这三回的最初定稿──第十七、十八合回、第七十五回;另一总批横跨第四十七、四十八回,二回可视作一个单位。
第十七、十八合回有贾赦罪案的伏线,第四十七、四十八回有贾赦罪案,第七十五回有贾政罪案。贾赦贾政犯重罪,都不合宁为祸首的太虚幻境预言。再加上这两个事件与他回间的矛盾,可见是后添的。从这三回间的关连上,看得出是三回同时改写的,贾政的罪行最后写,因为距元妃这一支被连累的原意最远。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初夏誊清,这三回当是同年季春改写的。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名内的〃重评〃是狭义的指再评。庚本的十六张典型格式的回前附叶来自一七五四本──脂砚斋甲戌再评本。只有这三张没有书名,因为已经不是一七五四年,批者也不是脂砚。
一七五四本延迟元妃之死,目的在使她赶得上看见母家获罪,受刺激而死。但是她与贾珍的血统关系较远,所以为了加强她受的打击,一七五六年又改去宁为祸首,末了索性将贾珍的罪行移到贾政名下,让贾政成为主犯。
第六十四回有甲(全抄本)、乙(戚本)、丙(己卯本抄配)三种,歧异处显然是作者自改。此外鲍二夫妇甲乙同作宁府仆人。
鲍二夫妇的双包案,是因为先有第六十四回甲乙,此后添写第四十三、四十四泼醋二回时,为了泼醋余波内的一句谐音趣语,需要提前用〃鲍二家的〃这名字。而她既然死在这两回内,后文不能再出现,于是又改写第六十四回补漏洞,将新寡的多姑娘配给丧妻的鲍二。但
是第七十七回多浑虫仍旧健在。
第七十七回内,书中去年的事已是〃前年〃了,是早本多出一年来。
第六十四回乙回末有一对后加的诗句,所以此回是一七五五年诗联期改写的。因此第六十四回丙是一七五五年后改写的,距此书早期隔得年数多了,所以作者忘了第七十七回有多浑虫夫妇。
新添了泼醋二回后,第四十七回插入泼醋余波,带改这一回与下一回,插入贾赦罪案,又在第十七、十八合回加贾赦罪案的伏笔;又更进一步加上第七十五回贾政罪案,一七五六年初夏誊清此回。同时又补了第六十四回关于鲍二夫妇的漏洞──这是第六十四回丙,一七五五年后写的──因此上述一联串改写都是在一七五六年春。
第四十三回祭钏是新添的两回之一,引起金钏儿本身是否也是后加的问题。庚本格式典型化的回前附叶总批都是一七五四本保留的旧批。金钏儿在第三十、三十二回都很重要,而这两回的总批都没有提起她。
第三十六回内王夫人向薛姨妈凤姐等说:〃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句下各本批注:〃'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后文〃指第三十四回王夫人与袭人的谈话。这是第三十六回原在第三十四回前的一个力证。
第三十三至三十五这三回写宝玉挨打与挨打余波。第三十六回回末湘云回家去了。原先湘云回去之后宝玉才挨打,因此挨打后独湘云未去探视。挨打本来只为了琪官,今本插入金钏儿之死,第三十六回移后,湘云之去宕后,零星的湘云文字也匀了点到挨打三回内,免得她失踪了。三回内,部份原文连批注一同保留了下来;此外这三回一清如水,完全没有回内批。傅秋芳一段是原有的;早本宝玉年纪较大,因此傅秋芳比今本的宝玉大八九岁。
第三十四回有加金钏后又一次改写的痕迹。己卯本此回回末标写〃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在一七五四本前,书名〃红楼梦〃期间,此回显已定稿,加金钏后又改过一次了。因此加金钏还在〃红楼梦〃期前。
全抄本第二十四回的一句异文透露晴雯原有母亲,下场应与金钏儿相仿。此后晴雯的身世与结局改了,被逐羞愤自杀成为一个新添的人物的故事。但是早在〃红楼梦〃期前已经加了金钏儿,直到一七五六年才添写祭金钏,因为与祭晴雯犯重,所以本来没有,酝酿多年,终于写了青出于蓝的祭钏。
明义〃题红楼梦〃诗中咏小红的一首,内容与第二十回麝月篦头一段相仿。周汝昌说就是指麝月那一场,〃小红〃是借用婢妾的泛名。
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谈话,两节都来自晴雯金钏儿还是一人的早本。百回〃红楼梦〃前,金钏儿已是另一人,当然这〃红楼梦〃中已有红玉这两场。初见一场末尾又解释红玉通称小红,因为避讳宝玉黛玉的〃玉〃字。这样着重介绍小红这名字,明义诗中不可能称麝月为〃小红〃,混淆不清。而且诗中是白昼,别的丫头们都不知到何处游玩去了;第二十回麝月那一节是晚上,丫头们正月里都去赌钱了,情景也不合。
明义咏袭人被宝玉换系汗巾的一首诗也与今本情节不同。这一首是咏红玉,廿首中只有这一首用书中人名,因为恰合〃小红〃的典故。
篦头一节是麝月〃正文〃,却是套用早本红玉篦头。麝月是写曹雪芹的妾,但是她的正传是真人而非实事,也可见书中情事是虚构的,不是自传。
戚本、蒙古王府本共有的一则总批与畸笏的一条批都说此书〃百回〃。蒙本独有的一条,批第三回袭人劝黛玉不要为宝玉疯疯癫癫摔玉伤感,否则以后伤感不了这许多:〃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百十回〃类似〃众里寻他千百度〃、〃感慨万千〃;〃百十〃、〃千百〃、〃万千〃都是约莫的计算法。周汝昌误以为证实全书一百另十回。
八十回本加〃后卅回〃,应有一百十回。但是〃后卅回〃这名词只出现过一次,在补录的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里。这条批也同时提起〃题红楼梦一律〃,显然当时书名〃红楼梦〃。明义所见〃红楼梦〃已完,因此当时还没有八十回本之说。〃后卅回〃是对前七十回而言的。
脂批透露百回〃红楼梦〃八十回后荣府虽然穷困,贾赦的世职未革,宅第也并未没收,显然没有抄家。获罪止于毁了宁府,使尤氏凤姐都被休弃。荣府一度苦撑,也终于〃子孙流散〃。
书中不但避免写抄没,而且把重心移到长成的悲剧上──宝玉大了就需要迁出园去,少女都出嫁了,还没出事已经散场。大观园作为一种象征,在败落后又成为今昔对照的背景,全书极富统一性。但是这块房地产太值钱了,在政治清明的太平盛世,一时似乎穷不到这步田地。这也是因为文字狱的避忌太多,造成一个结构上的弱点。为了写实,自一七五四本起添写抄没。
宝玉大致是脂砚的画像,但是个性中也有作者的成份在内。他们共同的家庭背景与一些纪实的细节都用了进去,也间或有作者亲身的经验,如出园与袭人别嫁,但是绝大部份的故事内容都是虚构的。延迟元妃之死,获罪的主犯自贾珍改为贾赦贾政,加抄家,都纯粹由于艺术上的要求。金钏儿从晴雯脱化出来的经过,也就是创造的过程。黛玉的个性轮廓根据脂砚早年的恋人,较重要的宝黛文字却都是虚构的。正如麝月实有其人,麝月正传却是虚构的。
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性小说。
────一九七六年九、十月改写
四详红楼梦
红楼梦里的林红玉,大家叫她小红的,她的故事看似简单,有好几个疑问。
她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到了晚清,男仆通称管家,那是客气的称呼。管家原是总管,不过像荣国府这样大的场面,上面另有〃大总管〃赖大。赖大家里〃一般也是楼房厦厅〃,儿子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第四十五回)。大了捐官,实授知县,正是〃宰相家人七品官〃。林之孝虽然比赖大低一级,与贾琏谈话,也〃坐在下面椅子上〃(第七十二回)──坐
在下首。
宝玉初见红玉时,她〃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替宝玉倒了杯茶,被秋纹碧痕发现了,秋纹〃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炊)水(南京话)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拏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第二十四回)
回末介绍红玉的出身:〃原是荣府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当然这不一定与管家的职务冲突。据周瑞家的告诉刘姥姥,周瑞〃只管春秋两季的地租子,闲时只带小爷们出门就完了。〃可见收租也可能仍旧在府中兼职。但是管家的职位重要得多,怎么会不提?
第二十六回小丫头佳蕙向红玉说:〃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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