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你马上给我上来。”她喊道,好像他是她照管下的一个小男孩似的。
菲利普见她那副很有权威的神气觉得很有趣,当他微笑着向她游过来时,她训斥起他来。
“你太淘气了,在水里泡这么久,嘴唇都发紫了。你看看,你的牙齿都打颤了。”
“好,我这就上来。”
她以前从没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过,似乎所发生的事给了她支配他的权利似的。她把他当作一个必须关照的孩子看待了。几分钟后,他们穿好了衣服,开始往回走。萨利注意到了他的手。
“你瞧,手都变紫了。”
“哦,没关系,那只是血液循环的问题,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把手伸给我。”
她把他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搓摩着,先搓一只,后搓另一只,直到又恢复了血色为止。菲利普既感动又迷惑不解,两眼直直地望着她,因为有孩子们在场,他不便对她说些什么,也没敢看她的眼睛。但是,他能肯定她的眼睛并非有意回避他的眼光。只是他们碰巧没有遇上罢了。那一天,她的举止丝毫没有表明她意识到他俩之间发生的事情。要说有变化的话,也许是她比平常话多一些,当他们又重新坐在蛇麻子草场里干活时,她告诉她母亲,菲利普是多么调皮,一直到冷得嘴唇发紫了才肯上岸来。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如此看来,似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的唯一的反应是唤起她保护他的情感:她对他有着像关照她的弟妹们一样关照他的本能愿望。
直到夜幕降临时,他才有机会和她单独在一起,这时正在做晚饭,菲利普坐在火堆旁的草地上。阿特尔尼太太到村里买东西去了,孩子们到处互相追逐着玩耍。菲利普倜促不安要开口说些什么,又犹豫着。萨利从容、老练地忙她的活,温和地忍受这一对他来说是如此尴尬的沉默。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来打破这一沉默。萨得是除非人家对她讲话,或者有些什么特殊的话要说,否则很少主动开口的。他终于再也憋不住了。
“萨利,你不生我的气吧?”他突然脱口而出道。
她默默地抬起眼皮,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我干嘛要生气呢?”
菲利普吃了一惊,没有再说话。她揭开锅盖,在锅里搅动了一下,又把它盖上。空气中飘出一股食物的香味。她又望了他一眼,嘴唇微微张开,脸上只有淡淡的笑容,倒是那双眼睛充满了笑意。
“我一直很喜欢你。”她说。
他的心不由狂跳了起来,顿觉自己的脸涨红了。他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我以前可一点也不知道。”
“那只因为你是个傻瓜。”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也说不清楚,”她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我只知道,当你一直在外头流浪,饿着肚子来我家的那一天,我喜欢上你了。你还记得吗?那天是我和妈妈把索普的床腾出来给你睡的。”
他的脸又涨得通红了,因为他不知道她也了解那件事,他自己一记起那件事,心里就充满了恐怖和羞愧。
“这就是我不理睬其他人的缘故。你记得妈妈要我跟他结婚的那个年轻人吧?我让他来家是喝茶,是因为他太缠人了。但我知道我是不同意的。”
菲利普太惊讶了,以至一时无言以对。他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除非是幸福的感觉吧,不然他不知道它是什么了。萨利又搅动一下锅里的食物。
“希望孩子们快点回来。不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晚饭已经好了。”
“我去找找他们好吗?”菲利普说。
谈到实际的事情,他觉得松了一口气。
“好的,这主意不错,我得说……瞧,妈妈回来啦。”
然后,他从草地上站起来。她看着他,一点也不难为情。
“今天晚上我把弟妹们打发睡觉后,和你出去散散步好吗?”
“好的。”
“那么,你在树篱的栅门处等我,我收拾好了就来。”
他坐在栅门的阶梯上等候着。头顶上繁星点点,两边是高高的长满成熟的黑莓的树篱。大地散发出黑夜的沁人心脾的幽香。晚风柔和宁静。他的心猛烈地跳荡着。他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总是把情爱和哭泣、眼泪和热情联系在一起的,而这些在萨利身上都没有。但是他还是猜不透,除了爱情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使得萨利委身于他。然而萨利真的爱他吗?假如她爱上了她的表哥,他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的。彼得·甘恩是位个子高大,腰板挺直,面孔晒得黑黑的人,走起路来步伐又大又轻巧。菲利普实在不晓得萨利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他不知道萨利是否用像他理解的那种爱情爱他,要不然又是别的什么呢?但有一点,他确信她的纯洁。他模糊地觉得很多事情都融会在一起了:那令人陶醉的空气、蛇麻子草和迷人夜晚;那种女性与生俱来的健康的本能;还有洋溢的柔情,以及含母性爱和姐姐情谊的感情。对于这一切,萨利虽没意识到,但他却感觉到了。她心里充满着仁爱,所以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他了。
他听到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从黑暗中现出了一个人影。
“萨利。”他低声喊道。
她收住了脚步,尔后又朝栅门处走来。一阵香甜、清新的乡村气息随之而来。她身上仿佛带有新割的干草的芳香,熟透了的蛇麻子的香气以及青青芳草的新鲜气息。她那柔软、丰满的嘴唇紧贴着他的嘴唇,她的可爱、强健的身躯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牛奶和蜂蜜,”他喃喃说道。“你好比牛奶和蜂蜜。”
他让她闭起眼睛,再吻她的眼睑,吻完了一只,又吻另一只。她那强健、结实的手臂裸露出肘部。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它,赞叹它的美丽。在黑暗中它泛出亮光。她有着茹宾斯①画笔下的那种皮肤,惊人的白皙和透明,手臂的一侧长着金色的茸毛。那是撤克逊女神才有的手臂,但没有一个不朽者的手臂有她的如此优美、质朴、天然。菲利普想起了农舍花园里那些只有在男人们的心中才争相怒放的可爱的鲜花:有蜀葵花,有称为约克和兰开斯特的红白相间的玫瑰花,还有黑种草、美洲石竹、忍冬、飞燕和虎耳草。
①茹宾斯(1577—1640):荷兰画家。
“你怎么会看上我呢?”菲利普说,“我是微不足道的,跛足,平凡又长得难看。”
萨利双手捧起他的脸,吻着他的嘴唇。
“你是个大大的傻瓜,你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说。
CⅩⅪ 蛇麻子采完后,菲利普口袋里揣着圣卢克医院任助理住院医生的通知,随同阿特尔尼一家返回伦敦。他在威斯敏斯特租了一套朴素的房间,并于10月初赴任。这工作既有趣又多样化。他每天都能学到些新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举足轻重了。他常常跟萨利见面。他觉得生活非常的愉快。除了有时轮值应付门诊病人,一般大约下午6点就下班了。然后,他便到萨利工作的裁缝店去等候她。店门对面或者再远点的第一个拐角处,有好几个年轻人在那儿逛荡着,店里那些姑娘们成双成对或者三五成群结伴走了出来,女工们认得他们俩,都互相用胳膊肘儿轻轻推揉,吃吃地笑了。萨利穿着那套朴素的黑衣服,乍一看跟那个曾与他肩并肩采摘蛇麻子的乡村少女已判若两人。她快步从裁缝店出来,当与他相会时她便放慢了脚步,文静地微笑着算是跟他打招呼。他们一块穿过繁华的街道。他对她谈起在医院的工作情况,她也把当天在裁缝店里做的事告诉他。他逐渐地记住了跟她一块干活的那些女孩子的名字。他发现萨利有着含蓄的、敏锐的诙谐感。她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滑稽话评论店里的姑娘们以及她们的情人,使菲利普忍俊不住,大笑起来。她叙述每一件趣事的方式很独特,总是不动声色。仿佛事情本身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好笑似的。然而她又讲得那样机智,有声有色,以至菲利普听得哈哈大笑。这时她会朝菲利普瞟一眼,她那充满笑意的目光表明她并非没有觉察出自己的幽默。他们见面时,总要握握手;分手时,也是客客气气的。有一次,菲利普邀请她到他寓所里用茶点,但她拒绝了。
“不,我不。那会显得轻率的。”
他们相互之间从未说过一句爱情的话。她除了陪他一起散散步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了。但菲利普确信她是乐意跟他在一起的。她还像是最初那样地使他捉摸不透。对她的所作所为他也仍未开始理解,但是他与她越熟悉,就越喜欢她。萨利能干、矜持,她的诚实品德是很感人的。你会觉得,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她都是可以信赖的。
“你是个很好的人。”有一次他没来由地信口对她说道。
“我想我只是和别人一个样罢了。”她回答。
他知道,他并不爱她。但他对她怀有极强烈的感情,喜欢有她陪伴在身边。有她在身旁,就觉得特别宽慰。他对她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对一个19岁的女店员情意缠绵似乎是荒唐可笑的。但是他尊重她,同时他对她那健壮的体魄赞叹不已。她没有缺陷,身体很棒。而她的完美的体格常常使他心里充满一种敬畏的情感,使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后来,大约他们回到伦敦3个星期后的一天,当他们一块散步的时候,他发觉她比往常特别的沉默。那沉静、安详的表情也变了,她两道眉宇间现出微微的皱纹,这是皱眉的预兆。
“萨利,怎么回事?”他关切地问道。
她眼睛没有看他,却直直地凝望着前方,脸色也暗淡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
菲利普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她的心跳一下加快了,脸也顿然为之失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你是不是害怕……?”
他没再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