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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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网-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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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的大学生。可是,大多数的男人是小职员和售货员。他们穿着便服、现成的花呢衣服或奇异的燕尾服,都戴着帽子。因为他们进来时都戴着帽子,跳舞时帽子无处搁,只好戴在头上。有一些女人看上去像女佣人,有些则是浓妆艳抹的轻佻的女人,但绝大多数还是女店员。她们穿得很寒酸,拙劣地仿效对方的时兴式样。那些轻挑的女子打扮得妖里妖气,像杂耍剧场里的艺人或当时声名狼藉的舞女;她们的眉毛画得又浓又黑,双颊抹得鲜红,真不知羞耻。舞厅里的白炽灯,低低地垂着,使人们脸上的阴影越发突出。在强烈的灯光下,线条显得更死板,色调也显得粗俗不堪。这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场面,菲利普斜靠着栏杆,目不转睛地俯视台下。他不再倾听音乐了。舞池里的人疯狂地跳着。他们绕着舞厅,慢慢地跳着,很少讲话,全神贯注地跳舞。舞厅里又闷又热,人们的脸上闪烁着汗珠。在菲利普看来,他们已扔掉了平时戴着的假面具,抛弃了对常规俗札的尊崇。他现在看出了他们的真面目了:在忘情的狂欢中,他们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动物,有的像狐狸,有的像狼,还有的像绵羊那样愚蠢的长脸。由于他们吃的是恶劣的食物,又过着不健康的生活,因此他们皮肤变成了灰黄色。由于追求卑下的利益,他们的相貌显得很呆板,而他们的小眼睛诡诈、狡猾。他们的举止一点儿也不高尚。你会觉得,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生活是一长串的琐事和肮脏的思想。舞厅的空气浑浊,散发着人身上的汗臭。可是他们像着了魔似地狂舞。在菲利普看来,他们是受享乐狂的驱使。他们拼命地想从这个恐怖的世界中逃遁。克朗肖说过享乐的欲望正是怂恿他们盲目向前的唯一的动机。然而,正是享乐欲望的暴烈,使人类的行为丧失了一切欢乐。他们无可奈何地,被一阵狂风撵着仓促向前。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要往何方。命运似乎凌驾在他们头上。他们跳呀跳,仿佛永恒的黑暗就在他们脚下。他们的沉默有点令人惊慌,仿佛生活吓坏了他们,夺去了他们的说话能力,使他们心中的哀鸣在喉头消失。他们的眼神凶暴而残忍;尽管兽欲使他们的外貌变丑,尽管他们的脸部表情显得卑劣、残忍,尽管最糟糕的还是他们的愚蠢,然而,那一双双目不转睛的眼睛显露出来的极度痛苦,使这群人变得既可怕又可怜。菲利普既讨厌他们,却又因对他们充满无限同情而感到痛心。 
  他从衣帽间取出大衣,走到门外,进入刺骨的寒夜之中。     
 
L     菲利普忘不了那桩不幸的事,最使他不安的是范妮徒劳的努力。没有人比她更刻苦,更有诚意的了;她一心相信自己,很显然,自信没有多少意义,他所有的朋友都有自信心,米格尔·阿胡里亚也是这样。菲利普感到震惊的是:西班牙人的超人的努力和企图达到微不足道的东西两者之间的差异。菲利普过去学校生活的不幸,使他回想起了自我解剖能力。这一积习犹如吸毒一样微妙,使他着了魔,因此,他现在对自己的感情的解剖特别敏锐。他不能不看到自己对艺术的感受和别人不同。一幅好画能立即使劳森一阵兴奋。他的欣赏力是凭本能的。甚至弗兰纳根也感受到了某些菲利普不得不深思熟虑的东西。菲利普自己的欣赏力却是运用智力的。他不禁想到,假如他身上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他讨厌这个词,但一时找不到别的),那么,他就会像他们那样,借助感情,而不是借助推理来感受美。他开始怀疑,自己除了有一手精确地依样画葫芦的雕虫小技外,是否还有更大的才能。光有这一手算不了什么!他已渐渐地学会蔑视技巧了。重要的问题是用作品来表达作画人的感受。劳森用某种方法作画,是因为出于他的天性;而通过一个对各种影响敏感的习画者的模仿力,便可洞察其个性。菲利普自己画的那幅鲁思·查莱丝肖像,现在3个月过去了,他意识到那只是彻底地模仿劳森的作品,他觉得自己思想贫乏。他是用脑子作画的。而他心里明白,唯一有价值的作品都是用心灵画出来的。 
  他的钱不多,仅有1600镑。他必须最大限度地节约开支。10年之内,他不能指望挣到一个钱。绘画史上,一无所获的艺术家比比皆是。他必须听任自己贫穷下去;假如他画出一幅不朽之作那还值得,可是他极害怕,自己充其量只能当个二流的画家。为了这,难道也值得牺牲一个人的青春、生活的乐趣和生存的种种机会吗?他很熟悉侨居巴黎的许多外国画家的生活,知道他们所过的生活是偏狭和粗俗的。他知道有些画家为了追名逐利而挣扎了20多年,最后总是一事无成,一个个穷困潦倒,沦为酒鬼。范妮的自杀唤起了他的回忆。菲利普听人说过这个或那个画家为了摆脱绝望而自杀的种种可怕的情况。他记住老师对可怜的范妮的挖苦式的忠告:假如她听他的忠告而放弃那毫无希望的努力,她就不至落到那种结局。 
  菲利普完成了米格尔·阿胡里亚的肖像并决定送巴黎美术展览会。弗兰纳根打算送两幅去。菲利普认为自己可以画得像弗兰纳根一样好。他在这幅画上花了那么大的工夫,不由得认为它肯定有些价值的。诚然,他审察这幅画时觉得有些毛病,虽然一时还说不出来。可是,他一丢开它,就又来劲了,也不觉得不满意了。他将它送去展览会,可是落取了。他不太放在心上,因为他已事先努力说服自己,入选的机会极少。过了几天,弗兰纳根冲进来告诉劳森和菲利普,他的一幅画被采纳了,菲利普向他表示祝贺,脸上毫无表情。弗兰纳根只顾为自己庆贺,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菲利普的声调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的讽刺口吻。才思敏捷的劳森发觉他话中有话,好奇地望着菲利普。劳森自己送去的画入选没问题,他一两天前就知道的,因此,对菲利普的态度有点不满。可是那个美国人一走,菲利普突然的发问,使劳森大为吃惊。 
  “假如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洗手不干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晓得当一名二流的画家是否值得。你看,干其他行业,例如你是一个医生,或者你是个商人,若你能力平庸,那问题不太大。你照样谋生,打发日子。可是光画出二流的作品有什么用呢?” 
  劳森喜欢菲利普,一想到菲利普因为画被落选而气馁时,便竭力安慰他:众所周知,许多被展览会退回的作品,后来成了名作。菲利普首次投稿送展,遭拒绝是意料中的事。弗兰纳根的成功是解释得通的,他的画是华而不实的肤浅之作,这正是没精打采的评奖团常常会赏识的。菲利普不耐烦了。真丢脸,劳森竟会认为他是遭受这点挫折而烦恼,而没有意识到,他的气馁是由于对自己的能力产生由来已久的怀疑。 
  近来,克拉顿有点疏远同在格鲁维尔饭店用餐的朋友,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弗兰纳根说克拉顿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是,克拉顿严厉的神色看不出他在谈恋爱的样子。菲利普认为他回避朋友,很可能是为了反思一下自己脑子里的新思想。那天晚上,其他人离开了饭馆看戏去了,只剩下菲利普一个人闲坐着。这时,克拉顿走进来,点了晚餐。他们开始聊起来,菲利普发现他比平时健谈也不像平常那么挖苦人。菲利普决定,趁他今天心境好,顺水推舟,向他求教。 
  “我说呀,我希望你能来看看我的画,”他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不,我不干。” 
  “为什么不呢?”菲利普红着脸问。 
  他们都是互相请求对方看画的,准也没有想到会被拒绝。克拉顿耸了耸肩膀。 
  “人们嘴上要求你批评,可是他们要的实际上是赞扬。况且,批评有什么用处呢?你的画好或者坏有何关系呢?” 
  “这对我有关系。” 
  “不。人之所以作画,是因为他非画不可。它也是人体的一种功能,就像其他的功能一样,不过只有少数人有这种功能。一个人作画只是为了他自己,否则,他就会去自杀。试想一想吧,天知道你费了多长的时间,在画布上画了一些东西,把心血都倾注上去了,可结果呢?十之八九要被展览会退回来,即便被选上了,人们走过去也不过看上10多秒钟;假如你运气好,某个无知的傻瓜买下了它,挂在他家的墙上,那他也很少去看它,犹如他很少去看他的餐桌一样。批评与艺术家毫无关系。批评是客观的评价,但是客观与艺术家没有关系。” 
  克拉顿用双手捂住了眼睛,集中地思考他想说的话。 
  “艺术家从所见的事物中获得特殊的感受,他非表现它不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用线条和颜色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这犹如音乐家一样。音乐家看上一两行文字,某些音符的组合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也不知道这样那样的词儿为什么会使他想起这样那样的音符。此外,我还要告诉你为什么批评没有意义的另一个原因:一位伟大的画家总是强迫世人像他那样观察自然,可是下一代另一位画家又用另一种方法来观察世界,而公众不是以他本人而是以他的前辈的眼光来判断他的作品。所以,巴比逊派①教我们的前辈用某种方法来观察树木。后来又出了个莫奈,他用不同的方法画树,于是,人们便说:树不是那个样子。他们从来没有想到,树的样子取决于画家如何观察它们。我们作画是由里及表的——假如我们能迫使世人接受我们的眼光,那么人们就称我们是伟大的画家;假如不能这样,他们就蔑视我们。可是我们无所谓,我们并不看重什么伟大和渺小。我们的作品以后的遭遇如何,那是无关紧要的。我们作画的时候,已经从中得到了所能得到的一切了。” 
  ①巴比逊派:19世纪中叶的法国画派,专描写乡村生活、风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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