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胆小鬼! 你真不知羞耻!”
“但是我做不到,我会摔断脖子的,太高了。”
“你能做到,你必须做到。你这个笨蛋,地地道道的笨蛋,胆小鬼。”
一队喷气式飞机飞往大城市参加飞行表演,从这里的上空经过。它们排列整齐,像群野狗似的轰鸣着向西飞去。飞机消失后,这里变得倍加沉寂。就连小伙子也止住了哭泣。任刀落到了地上。刀身在施姆顺·申鲍姆的脚边插进了土地。
“你这是干什么?”小个子军官嚷道。
“我不是有意的,”吉戴恩哭哭啼啼。“它从我手里滑下 去的。”
施姆顺·申鲍姆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挺直腰身,朝儿子后背凶狠地扔去。
“皮诺曹,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可怜的胆小鬼!”
那时,海风也停息了。
热浪重整旗鼓回来了,压迫着人和没精打采的物体。一个长着红头发、一脸雀斑的士兵自言自语:“他不敢跳,这个白痴,如果他呆在那里的话,就是找死。”一个身材消瘦、相貌平平的姑娘听到此话,冲上前去,张开双臂:
“跳到我怀里来,吉迪,你不会有事的。”
“是否有人已想到给电力公司打电话让他们切断电源,了解这点倒是很有意思的。”一位身穿工作服的老拓荒者说。他转身朝基布兹办公地点走去。他甩开大步,气鼓鼓地迅速冲上斜坡,突然传来一阵枪响,他吓了一跳。一时间,他想像有人从背后朝他射击。但是,他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指挥官,是那个英俊的金发英雄,试图用机枪打断电缆。
没有成功。
与此同时,一辆破卡车从场院开过来。人们从车上卸下梯子,一个老大夫从车上下来,最后抬下来一副担架。
那一刻,吉戴恩显然做出了突如其来的决定。他使劲踢腾,双脚离开了下面那根正迸射出蓝色火星的电缆,他翻了个跟斗,那根没有剪断的背带继续将他悬在空中,他的头朝下,烧焦的皮靴在离电缆一英尺左右处击打着空气。
难以确定,但直到现在,他看来没有受到严重的损伤。他在空中倒立着,软弱无力地摇摆,像挂在屠夫钩子上的死羊羔。
此情此景惹得围观的孩子一阵歇斯底里般的快乐。他们放声狂笑。扎基直拍打膝盖,噎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上蹿下跳,像只顽皮的猴子。
不知吉戴恩看见了什么,竟然突然间伸长脖子和孩子们一起放声大笑。也许是他的独特姿势使他精神错乱了。他的脸血红血红的,舌头伸了出来,浓密的头发垂下来,只有两只脚在空中踢腾。
8
第二队喷气式飞机又从空中飞过。十二只闪闪发光的巨鸟,镶有冷峻的美,令人炫目地在明亮的阳光中飞翔。飞机按狭窄的矛头形排开。飞机的轰鸣声强烈地震撼着大地。它们向西飞去,留下一片深深的沉寂。
这时,上年纪的医生坐在担架上,点燃一枝香烟,茫然地朝着人群、士兵、疾跑的孩子眨巴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看看结果会怎样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今天真热啊。
吉戴恩时不时发出一阵狂笑。他双腿在弥漫灰尘的空中踢腾,画着拙笨的圆圈。血从倒挂的肢体上涌向头顶。他的眼睛开始鼓起。世界在变暗。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红光,而是纷纷起舞的紫色斑点。他伸出舌头。孩子们把这种姿态当做嘲笑。“倒栽葱了,皮诺曹,”扎基尖叫着,“你干吗老是斜着眼睛看我们?用手走走试试?”
申鲍姆走过去要打这个小痞子,可孩子往旁边一跳,打空了。老人向金发指挥官示意,他们简短地商议了一下。小伙子眼下没什么危险,因为它没有直接接触电缆,但必须马上营救。这场闹剧不能就这样没完没了地演下去。一架梯子没什么用:他悬的位置太高。也许可以再给他一把刀,说服他割断最后一根背带,跳到一块帆布上。毕竟,这完全是一次常规的跳伞训练练习。当务之急是立即采取行动,因为这局面太丢脸了。更别说那群孩子了。于是小个子军官脱下衬衫,把刀包起来。吉戴恩向下伸出双手,使劲要接住这个包。小包在吉戴恩伸开的两只胳膊间滑落,刀子掉在地上。孩子们笑了起来。只是又经历了另外两次不成功的尝试后,吉戴恩设法抓住了衬衣,把刀子取了出来。他的手指充血,又麻木,又沉重。突然,他把刀片贴紧火烧火燎的脸颊,享受着钢刀冰冷的触摸。那真是个美妙的瞬间。他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个颠倒了的世界。一切都显得滑稽可笑:卡车、田野、父亲、士兵、孩子,甚至他手中的刀。他朝孩子们做了个鬼脸,大笑起来,又朝他们挥动手里的刀。他似乎有话要说。倘若他们从这么高的地方头朝下地看自己,像受惊的蚂蚁跑来跑去,定会和他一起大笑。但是笑声转变为一声重重的咳嗽;吉戴恩哽咽了,眼里充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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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路(7)
9
吉戴恩大头朝下的滑稽相,令扎基充满恶魔般的快感。
“他在哭,”他残忍地叫道,“吉戴恩在哭,看哪,你们能看见眼泪。英雄皮诺曹,他吓哭了,像孩子似的。看见了,看见了。”
施姆顺·申鲍姆的拳头又打了空。
“扎基,”吉戴恩扯着深受痛苦折磨的沉闷嗓子喊叫,“我要杀死你,我要掐死你,你这个小兔崽子。”突然,他格格笑着,接着止住了笑。
这没用。他不会自己割断背带的,而医生担心,如果他在上面呆的时间过长,就会失去知觉。必须想出别的办法。这场表演不能延续一整天。
于是,基布兹的卡车轰隆隆地开过耕地,在施姆顺·申鲍姆指定的地点刹车停下。匆匆把两架梯子捆在一起,达到所需要的高度,五双强壮的手臂就着车身把梯子撑起。富有传奇色彩的金发军官开始向上爬。但爬到两架梯子相连的地方,响起预示着凶险的断裂声,木梯由于重量和高度的作用,开始弯曲。大块头的军官犹豫片刻。他决定退下来,把梯子绑得更结实些。他下到卡车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等等,再想想。”就在这时,一眨眼的工夫,小鬼扎基爬上高高的梯子,爬过接头,如同发狂的猴子爬到最高一级,人们尚未来得及阻止他,甚至没有发现他;他手里突然握起了一把刀——他是从哪里搞到刀的?他同绷紧的背带较量。人们屏住呼吸:他似乎在蔑视万有引力,什么也不扶,什么也不在乎,在梯子的最高级上跳来跳去,敏捷,柔软,出奇地能干。
10
热浪剧烈地冲击着悬浮在半空中的年轻人。他的目光越来越暗淡。呼吸几乎已经停止。他用尽平生最后一丝神智,看到眼前那个丑陋的小兄弟,感到小兄弟的呼吸吹到自己脸上。他能够闻见他的气息。他能够看到扎基嘴里呲出的尖牙。可怕的恐惧感裹挟着他,如同在镜子里看到一头猛兽。梦魇将吉戴恩身上积蓄的最后一点力量唤起。他朝空中踢蹬,身子胡乱地摆动,设法翻身,抓住背带,把自己拽起来。他展开双臂,扑到电缆上,看到了火花。热风继续在整个谷地肆虐。第三队喷气式飞机怒吼着,淹没了一切。
11
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这一地位会给人披上一层受难圣人的光环。但是申鲍姆却顾不上想这层光环。一群人目瞪口呆、默默地陪伴他走向食堂。他确信,他现在的位置是在拉娅身边。
路上,他看到了小鬼扎基,他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是个英雄。其他孩子把扎基团团围住:他差一点儿、差那么一点点儿就把吉戴恩给救了。施姆顺一只手颤巍巍地放到小鬼的头上,想告诉他。可他说不出话,双唇抖个不停。他笨手笨脚,抚摸着一团又脏又乱的头发。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抚摸孩子。又走了几步,一切变得昏暗起来,老人瘫倒在花圃里。
独立日即将结束之际,喀新风减弱了。新鲜的海风轻轻吹拂着热气腾腾的墙壁。夜晚,草坪上落上一层浓重的露水。
月亮周围苍白的光晕预示着什么?通常是天气炎热的先兆。明天热浪肯定会返回。现在是5月。接下来是6月。风在夜间吹拂着柏树,要在热风已逝、新热风到来之前给柏树以安慰。这就是风之路。风来,风去,风又来。没有新奇之处。
译者简介
钟志清,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副研究员。1995年到1997年在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主攻希伯来语言和文学,教古代汉语。2001年2月到2005年4月,在以色列本-古里安大学希伯来文学系攻读博士学位。翻译代表作有阿摩司·奥兹的《我的米海尔》、 《黑匣子》(2004)和约书亚·卡纳兹的《节日 之后》。
① 独立日:即以色列的国庆节,一般在阳历5月。
① 喀新风:希伯来语Khamsin, 指沙漠热风。
① 皮诺曹:意大利童话作家科洛迪著名童话《木偶奇遇记》中的主人公。
① 布伦纳(1881—1921):杰出的希伯来语作家、诗人、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