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山腰微微起伏,福纱姑姑在一个凸出部位停下了车子。我们又往上走了一阵,擂钵状底部的峡谷便一览无余了。道路同样也是如此,并不很长的、闪着光亮的河流的上游,繁茂的日本扁柏使得小山冈显得浑圆,犹如森林形成的海岬一般伸展而出,上了年岁的杉树从中生机勃勃地格外高出一段树身。在那树林中,有一处与这景致并不相称的、竖着巨大烟囱的箱子般的混凝土建筑物。烟囱里转瞬间颇有气势地冒出白色浓烟来,那白烟随即滚滚升腾而去。福纱姑姑表情肃穆地俯视着那里,仿佛陷入了沉思。
……我独自抬头仰视天际,阵雨早已踪迹全无。这时,我的面孔正对着太阳,无意打了一个喷嚏。算是歪打正着吧,喷嚏把福纱姑姑从沉思中唤醒,这沉思或是关于伊耀的“弃儿”,或是关于正在火葬场火化的大伯父,也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她有力地抬起头来,对我说道:
“啊!真儿一看太阳也会打喷嚏?K哥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在杂志上发现了这类报道,就打定主意要进行实验,调查太阳与喷嚏之间是否真的有关联。因为调查对象受到限制,就让我每天一大清早对着太阳看,真是受不了。那时候的K哥呀,就像阿沃一样,也是理科班的学生。”
接着,福纱姑姑也面向西方,眯缝起眼睛凝视着空中的太阳,打了一个可爱的喷嚏。我们笑了一会儿,随后我便试探着 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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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星球上的弃儿(3)
“我想,那是在父亲更小一些时候的事了,他曾在磨面粉的水磨房里阅读方济各·阿西西①的故事,为是否需要立即开始从事灵魂方面的事业而陷入深深的苦恼。”
“是这样的,这可是真的呀!在下游方向,不是有一个交汇处吗?那里有一条河流很清澈,另一条比较浑浊。那条浑浊的河流越往上游越窄小,就从那条河的上游,K哥胸前抱着一袋小麦面,满脸是粉地赶回家里。当时,他害怕地流着眼泪,眼睛犹如狗獾的一般,担心‘这一带的方济各·阿西西’会为了接纳他而从那里的树阴下现身而出。”
“父亲在讲演中曾提到,当时,福纱姑姑说他就像白色的猿猴似的……”
“因为说的是自己的事情,也可能是经过美化后再留在记忆中的吧。瘦弱的狗獾、豆狸……自那以后,K哥好像一直担心自己为了灵魂的事业而舍弃一切的日子到来。直到我们共同生活的高中时代,确实是这样的。当被朋友邀请一起去学习《圣经》时,他便会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
“大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担心K哥是否会在东京加入宗教团体,他觉得K哥如果加入政治党派的话,倒是无所谓的事。可K哥却愁眉不展地认为,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就社会意义而言,恐怕就不会成功了吧。细想起来,这两人都很可怜,都是被灵魂的问题所威胁的可怜的年轻人。至少,其中一人还不曾有献身灵魂事业的决心,就已经化作了白烟……
“干脆从这里说开去。老祖母刚才从伊耀的作曲说到了‘森林的奇妙’,那是K哥从老祖母的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或者毋宁说,那是因为K哥的努力,作为奇怪的民间传说而挖掘出来的。那时的K哥作为理科班的孩子,尝试着各种解释,甚至还说什么,也不知是从太阳系还是更外侧的宇宙,总之,用火箭送来了‘森林的奇妙’,以此为发端,这个星球上的文明才能得以开始。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儿,幻想着‘森林的奇妙’的火箭里塞满了遥远星球上的孩子们,他们被抛弃在我们的地球上了吧?于是心里便会泛起伤感。
“细想起来,在想像的词汇上,伊耀和我不是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吗?其元凶,恐怕都是K哥。孩童时代的我之所以会因‘森林的奇妙’的火箭而引起伤感,也一定是K哥关于星球间的弃儿之类的说法造成的。对于伊耀,他也说了那样的话吗?他是在漫不经心地说了这些话后,才和阿由嫂嫂跑到美国去的吧?真没想到,他竟会是这样的人。”
在道路上方柿田的石墙内,老祖母与伊耀相互依傍着,老祖母用力耸起肩头,把拐杖换到右手,向我和福纱姑姑举起了那只右手。 她和伊耀一起默然无语地眺望着森林的景致、日光,还有柿田那略微发红的橙色反光。老祖母实际上已经与哥哥进行了耐心交谈。
“《弃儿》这支曲子的曲名,具体的意思就是 ‘救救弃儿’!” 我们小跑着来到老祖母身边,她用充满气势的声音招呼着我们。“每逢星期二,伊耀不是都要从福利工厂到公园去清扫园区吗?听说在不是伊耀值日的那天,伙伴们收容并保护了一个被遗弃在公园里的婴儿。因此,伊耀决心在自己轮值的日子里,如果遇见弃儿,就要对其进行救护。说是心里想着这件事,就创作了‘救救弃儿’这支曲子!”
“啊,是这么一回事呀,伊耀!这么说来,你知道在公园做清洁时保护了婴儿那件事啊……不过,那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所以我听到《弃儿》这个曲名时,并没能想起那件事来。原来如此呀,伊耀,曲子悲伤一些也没关系,因为是‘救救弃儿’嘛!”我全身心洋溢着喜悦。
“啊,是这样啊!”福纱姑姑也和我一样认可,她用自己的惯有风格做了这样的总结:“如果这个星球上的人全都是弃儿的话,伊耀的曲子所表现的意蕴,该是多么壮阔而恢弘呀!”
译者简介
许金龙,1952年9月出生于南京市,毕业于武汉大学外语系,现为中国社科院外文所东方室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日本现代文学,曾撰写有关大江健三郎、三岛由纪夫、村上春树以及柳美里等人的文章若干,翻译或选编大江健三郎、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东山魁夷以及日本当代女作家的作品数十部。
① 富有柿:日本一种常见的柿子品种。
① 方济各·阿西西(San Francesco dAssisi 约1182—1226):天主教修会方济各会的创始人,生于意大利中部的阿西西。
拒收(1)
鲍里斯·伊凡诺维奇把来信拆开读完之后,他和妻子安娜脸一下子都白了。那是一封拒收通知,他们三岁大的儿子米夏的入托申请竟遭到了曼哈顿最好的幼儿园的拒绝。
“这不可能,”鲍里斯·伊凡诺维奇说,他都惊呆了。
“不对,不对——准是出了什么错儿,”他的妻子跟他意见完全一致。“不管从哪方面说,他都是个聪明的孩子,脾气好,性格开朗,口语表达能力强,而且蜡笔画、玩‘土豆脑袋’游戏都很灵活嘛。”
鲍里斯·伊凡诺维奇整个人变木了,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小米夏进不了一家名牌幼儿园,这叫他如何面对“贝雅·斯特恩斯”的那些同事呢?他能听到西米诺夫在挖苦说:“你不明白这里头的学问。重要的是打通关节。该花钱的地方就得花。你呀,就是长了一个猪脑袋,鲍里斯·伊凡诺维奇。”
“不,不——你说得不对,”鲍里斯·伊凡诺维奇听到自己在反驳。“每一个人我都打点过了,从老师到擦玻璃窗的大妈,可孩子还是有点吃不住劲儿。”
“面试的时候他表现还行吗?”西米诺夫还是会问。
“挺正常的呀,”鲍里斯会这样回答,“就是搭积木上有点不顺——”
“这就叫积木测试,”西米诺夫在用他那一贯蔑视人的口气冲着他嚷开了。“说明存在着严重的心理障碍。连城楼子都不会码的弱智,谁还会收?”
可是我本来就用不着跟西米诺夫讨论这一切的,鲍里斯·伊凡诺维奇自忖。没准他连一点风声都还没听到呢。
不过,星期一上班,当鲍里斯·伊凡诺维奇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明摆着,每一个人都已经知道了。不知哪个多事的在他办公桌上摆着一只死兔子。西米诺夫走进来,一脸阴沉,就跟马上要下雷阵雨似的。“你明白吧,”西米诺夫说,“这孩子再别想进一所好大学了。常青藤联盟的更是免谈。”
“就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德米特里·西米诺夫?幼儿园还会影响到他的高等教育?”
“我是最不愿随便透露别人家隐私的,”西米诺夫说,“可是多年以前,一位很有名气的投资银行家没能把他的公子送进一家有品位的幼儿园。很明显,那孩子在用手指画画儿的能力上让人不敢放心。总之,在孩子被父母看中的那所学校拒收之后,只好——呃——”
“只好怎么样啦?告诉我呀,德米特里·西米诺夫。”
“就这么说吧,等他到五岁时只好上了——一所公立 学校。”
“这不等于天底下再没有公理了嘛,”鲍里斯·伊凡诺维 奇说。
“他十八岁时,过去一块玩的小伙伴进的不是耶鲁便是斯坦福,”西米诺夫继续往下说,“可是这倒霉蛋,就因为学前教育的各种证件不够过硬,不能——我该怎么说呢——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最后仅仅由一家美容学院收留下来。”
“只好替别人去修剪修剪小胡子,”鲍里斯·伊凡诺维奇喊出声来了,他在想像,可怜的米夏穿着件白大褂,在给阔佬刮胡子修面。
“在装饰纸杯蛋糕或沙箱上头缺了扎实的基本功,这孩子在残酷的生活竞争面前,显得毫无准备,”西米诺夫继续往下说。“结果,他干的是体力活,为了不中断自己的酒瘾,他只好时不时从老板那儿‘顺’点儿什么。不过到这会儿他已经是个没治的酒鬼了。当然,从小弄弄又发展到正儿八经的盗窃,最后又走到了这一步,把他的房东太太一刀捅了,并且还大卸八块。在受绞刑前,孩子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当初没能进对路的幼儿园。”
那天晚上,鲍里斯·伊凡诺维奇没能入睡。他眼前出现了遥不可及的上东区幼儿园的景象,一个个教室都窗明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