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闲聊,刘秀状似无心的随口问我:“耿伯昭进宫了?”
我想了想,借用邓禹的口讯回答:“如尔所愿。”
刘秀握住我的手,笑容里充满沧桑,眼角的笑纹叠得更深:“你不当皇后真是可惜了。”
“这话可只能出你口,入我耳,关起门来说笑罢了。”我反手握住他的手,十指交迭,心有所念,于是又忍不住说道,“你难道不担心我成为另一个高皇后么?”
他不答,只是沉沉的笑了两声,忽然凑过身来,用另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掌心覆在我的小腹上。
“你的月信迟了小半月了。”
“哇,这你也知道?”我故意夸张的戏谑,既然他想转移话题,我默契的配合一下又有何妨呢?
他抓着我的手,扳弄我的手指,一个个数过去,边扳边念叨:“义王眼睛像我,荆儿的脸型有点像我,苍儿长得更像君陵,中礼、红夫……你说,我们的阳儿长得更像谁多些?”
好八卦的问题,我眨巴眼,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四不像。”
“咳。”他轻咳一声,“那这一胎,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吧。”我细细琢磨了下,“义王、中礼、红夫哪一个都不像我,我想生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儿,然后等她长大了,你看到她,就能时时想起年轻时的我来……”
他吃吃的笑了起来,手指与我缠得更紧了:“那这样吧,你给我生个儿子,跟我一模一样,以后长大了,你日日对着他……”
“嘁,你当我花痴啊。”突然想到花痴这个词太“新鲜”,太“活力四射”了,忙打岔道,“那我要当真生了这么个小刘秀,你又拿什么赏我?”
“真是不肯吃半点亏啊。”他笑着刮我的鼻子,“若真是这样,朕许你个心愿,你要什么朕便给你什么。”
我心中一动,虽然刘秀的许诺看似有些玩笑多于认真,但我总觉得他的笑容下隐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乎……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玩笑式的承诺。
刘秀不是个会享受的君主,后宫甚少歌舞,甚少欢娱,即使腊日、元日等大节,掖庭也没显得格外热闹。所以,当这场盛宴真正在宣德殿摆开时,后宫里每一个宫人脸上挂着的笑容里,比平时多了份期待和好奇。
“果然老了。”我对着镜籢微微摇头,喟叹唏嘘,耳垂上的明月珰随即摇晃起来。
指尖抚过脸颊,面上敷的一层香粉,用的是上等细米淘制而成,捻于指尖手感十分润滑细腻。其实这么些年来,我极少在自己的脸上做文章,属于典型的不爱红妆爱武装,然而岁月不饶人,现在再想回到年少时那般跳脱飞扬,挥洒大把青春已是奢望。
“哪里,贵人只是不习惯妆扮罢了。”陈敏的手极巧,她用香粉将我脸上的褐斑和痘痕尽数盖住,眉毛修成远黛眉形,双颊拍了少许胭脂,唇上一点朱丹,画得犹如一颗樱桃。虽然这样的妆容实在不合我的审美观点,但至少落在旁人眼中,面上皆已平添出无言的惊艳。“贵人不施脂粉,也已胜过许多人了。”
发梳垂云髻,以黄金为托、贯穿白珠做成桂枝状的金步摇簪正亮晃晃的插在髻结上,我愣了下,本想将它摘下,手刚举起却又放下,抬头对镜浅笑:“你今天是不是打算把我妆扮成二八少女呀?你以为我还跟你一般年纪么?”
“是呀。”许是受到宫筵喜庆的感染,她说话也俏皮起来,“贵人和小公主们一块出席,保准让那些大臣认不得你们是母女。”
我无法阻止岁月在我身上留下沧桑痕迹,陈敏这样十四五岁的青春时光我也曾经历过,而且不只一次。镜中的自己浓妆艳抹,依稀恍惚间竟像那日出嫁时的盛装娇艳,我抿唇一笑,起身披上袿衣,淡淡的吩咐:“一会儿让四皇子跟我去长秋宫晨省,其他人让各自的乳母领着去宣德殿,记得切莫错过时辰。”
“诺。”
初夏的风吹到身上,已经带着一股燥热,而这个时候也不过才刚刚旭日东升。我高昂起头,身后紧跟着我的大儿子刘阳。快到长秋宫殿阶前时,刘阳伸手搀住我,我愣了下,盯着他瞅了两秒钟。虽然我不认为爬这十几层的阶梯算什么,但难得这孩子有这份细致的孝心。我没缩手,任由他搀着,一步步往上走。
“娘,给我再生个小弟弟吧。”
“嗯?”步子不徐不疾,“为什么要弟弟?”
刘阳稍稍一顿,随即回答:“父皇削了王爵,汉廷上下再无一人称王,诸侯封邑再多,左右也不过是个侯爵,弟弟多了,加起来的力量才会大啊。”
哑然,这个孩子的心智早已超出常人。望着对面嵯峨的长秋宫殿,我由衷的发出畅快的笑声。我果然不会成为吕雉,吕雉为了儿子可说呕心沥血,甘愿背负一切骂名,可最终她那老实巴交的傻儿子却没有一点领悟力,不但不领情,反而埋怨自己的母亲心狠,以至自暴自弃……
“阳儿,你是娘的好儿子,娘以你为傲。”
高高在上的长秋宫,平日门可罗雀,今日却是车水马龙。我才到正堂,刚听说湖阳公主已经到了,身后便传来一声高呼:“三嫂!”
刘伯姬匆匆疾走两步,惊叹的拉住了我的手:“真的是三嫂,我都不敢认了,在你背后看了好一会儿。刚才还在心里琢磨,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长得那么像我三嫂……”
“你只管拿我取笑吧。”虽然知道都是些奉承话,但听到耳朵里却仍是无比受用。
刘伯姬年初才刚生下一子,产后体形不及恢复,显得比平时丰腴许多,她比我年长四岁,今年三十七岁,按照古代的人均寿命,已经是位不折不扣的中年大妈。
看看她,再想想自己,忽然冒出一个很滑稽的念头,难道我也要一直这么担当高龄产妇,生到四十岁为止?
“哪有取笑之意,我说的都是真的,平时不见你着粉,猛地瞧你这么一打扮,可不跟你未出阁时一样鲜亮么?”她越说越起劲,也不顾这里的场合,大笑道,“只是穿了这一身,显得太静了,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那会儿你可二话没说便要与我刀剑相搏……”
“还说,那次明明是你挑衅在先。”
我和她叨扰两句,趁着停歇的间隙,刘阳恭恭敬敬的拜见姑姑。刘伯姬情不自禁赞了句:“瞧这架势,哪里像是个才十岁的孩子,你娘把你教导得真好,颇有你父当年风范。”
“别再夸他了,可经不起你们这么老夸着他,呵捧他。”我谦虚的客套几句,低头对刘阳吩咐,“你先进去给你母后,你大姑姑她们问个安吧,她们问起我时,你就说我和你小姑姑聊几句,一会儿便来。”
“诺。”
等他走开,刘伯姬将我悄悄拉到一边,视线下移,直剌剌的落于我的腹部:“是不是真的?”
我一凛,这事我还没通传太医令来确诊,没想到居然连宫外的刘伯姬都已听到了风声。
“还没确定。”
“这次怎么……”话说了一半,她倏然停住,愣愣的望着我,有些尴尬,“这事其实也怪不着你,谁也说不准,没法刻意分先后……唉,瞧我笨嘴笨舌的,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我假装不在意的笑了下。
刘伯姬的言下之意,是在怪责我怎么这一次没遵照“惯例”来,以往四年中,后宫的皇嗣生育排序,总是长秋宫先传出喜讯,然后隔上两三月,才是西宫。这么明显人为造成的均衡,却能让朝廷内外的所有人,无论是皇后党,还是贵人党都无话可说闭上嘴。
其实我很想告诉刘伯姬,生孩子的事如果存心,并非当真不能刻意分出先后次序来,但转念一想,对方也早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这种闺房之事哪里用得着我来八卦?她自然是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刚才才会问出这么一番话来。
或许,她更想问的是,她的三哥,到底想干什么吧。
“这次大司马从宛城祭祖回来,什么时候固始侯也回宛城瞧瞧?宁平公主是个有福之人,固始侯待你好,待陛下也好……陛下待他也好……”我只能言尽于此,能否领悟深一层的意思,且看她自己了。
刘伯姬先是茫然,转瞬吸了口气,惊讶的表情终于笑逐颜开:“是,是,南阳郡……”
我早知她绝对是个聪明的女子,含笑与她携手一同进殿。
进去才知道其实自己真的来晚了,赶着从宫外给皇后晨省的诸侯夫人,早已熙熙攘攘的挤了满堂。蒲席铺开,能坐得上席的却只有湖阳公主刘黄、郭圣通之母郭主等寥寥数人。主位上端坐着身穿曲裾深衣的郭圣通,发簪金步摇,耳垂明月珰,一样的盛装,只是她的衣襟领口、袖口多加了一层襈,绣了一圈纹饰。
我向她行礼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只是那双眼睛直直的盯住了我头顶上的金步摇,直到郭主在一旁笑着打起圆场:“阴贵人身子精贵,赶紧起身吧。”
郭圣通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苍白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缓和的笑容:“阴贵人起来吧,怎么不见你把三位公主一并带了来?”
我笑着起身:“妾怕她们吵闹,让人领着直接去宣德殿了。”
郭圣通随意点了点头,我和她之间虚与委蛇的客套把戏也就到此为止了。待我起身后,立即有人匆忙避席让座,纷纷挪到席外侍立一旁。
主次尊卑之位的顺序重新调整,底下一通忙乱,我一边微笑寒暄,一边用余光打量郭主。她老人家高高端坐次席,却是丝毫没有要挪窝的迹象。
我沉住气,假作未见,在侍席上坐了,右手边紧挨着的正是许美人。
“怎么了?”我见她盯着我头顶发呆,忍不住笑问。
“不,不……没什么。”她略带慌乱的低下头去,相较我和郭圣通,她的妆扮要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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