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这篇报道的发出,至少在众多的猜测文章里为我和GooSe 赢回了一分。这也让我感到争取每一份理解的必要性。我知道,在早餐桌上习惯阅读当地报纸的法官,都可能会看到这篇报道。相对于如天书一样难以理解的技术,他也能够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这个事件。
那一段时间,Google 也通过媒体发出了一些声音用以表达自己的观点,比如,李开复离开微软是正常的职业变迁,一方面,李开复希望回到中国实现有激情的职业理想;另一方面,李开复向往创新的机制与环境。
另外,Google 反复地表达这样的观点:即李开复在两个公司的项目截然不同,所以不能受“竞业禁止协议”的管辖。另外,Google 不需要任何微软的技术,雇用李开复也和技术无关。Google 看重的只是他作为职业经理人的执行力,还有他对中国的知识和理解。另外,李开复之前从苹果公司换到SGl公司工作,又从SGl 公司换到微软公司,但他从未泄露过公司的机密。因此,他是一个诚信的人。
最终Google 律师还出于现实的考虑决定,由于第一年我需要进行大量的办公选址、政府关系和招聘人员工作,因此,第一年可以让我只专注于这些工作,而自动放弃做搜索业务。这样就可以让我尽快到Google 开始工作,从而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诉讼,争取最大主动。丌再熟悉的朋友
在整整六个星期的时间里,各种突发事件都在不断上演。除了媒体的博弈、微软的质问,还有对方律师不断提出的新的取证要求,在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里,双方都在寻找最大的进攻切入点。
那段日子过得非常缓慢,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然而,在缓慢的调子中,仿佛又会有一段箭在弦上、千钧一发的时段。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就像希区柯克的悬疑片一样,充满了谜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剧情和随时爆发的未知。
我的生活如同在冰刀上的舞蹈一样,每一步,都那么惊险。
2005 年8 月10 日,我的私人律师忽然打电话给我,问,“开复,你家里有几台电脑?”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回答说,“有两台,我和我女儿各有一个台式电脑。怎么了?”“那你的电脑上还存有微软的文件吗?”“当然没有,我不可能存微软的任何东西,而且我离职以前就告诉微软不再看邮件了。”对方显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了,一会儿会有一个快递员来取你的电脑。微软已经委托了第三方机构要求查看你的个人电脑,他们可能会期望看到你的硬盘里存有微软的机密!”我大叫,“我的电脑里没有微软的机密,但没有电脑,我怎么工作!”
果然,两个小时以后,我的台式电脑就被第三方检测机构的快递员取走了。没有电脑,我的工作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尽管我后来买了新的笔记本电脑,但由于我丢失了原来电脑上的许多私人数据,例如我每年的税表、亲朋好友的电子邮件、我所有的音乐和照片等,这给我带来了无数的小麻烦。
过了将近一个月后,第三方的检测报告成为法庭上的证据,“李开复的个人电脑中,没有检测出任何微软的文件!”
然而,类似这样的事情只是众多繁琐小事中的一件。那个时候,诉讼双方都在分秒必争地准备证据,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和下面的一个环节有关。微软、Google 和我,都在收集各种各样的信息,以便进入美国法律中一个叫做 deposition(取证)的环节。
所谓“取证”,是美国民事法律程序中的一个环节。这是英美法系中一个独特的民事诉讼程序,在取证的过程中,双方的律师和当事人都会到场,而且当事人和相关的证人都要接受对方律师的提问。这是一个表达和确认自己一方的观点,并发现新证据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会有法官派出的速记员全程记录,并作为法庭上的证据使用。尽管这一天并不是正式的审判,但取证的过程依然庄严肃穆。每个人在被律师提问之前,都会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在这个阶段,当事人会面临轰炸机轰炸一般的提问,而且所有诉讼双方的证人都会到场。
2005 年8 月的最后一周是取证的一周,Google的人都和微软律师在加州做了取证工作。参加人员有Google 的CE0 艾瑞克·施密特、创始人拉里·佩奇和谢尔盖.布林、我的老板艾伦·尤斯塔斯,以及大约十位Google 的员工。当然,还有我自己。2005 年8 月26 日,是我去西雅图参加取证的
日子。那一天,所有的证人都按照法律提供的时间表陆续到达了微软总部附近的一幢临时房屋里,接受对方律师提问。这一天,一切就如同想象中的一样,有《圣经》,有证人,有法官派来的速记员,还有摄像机的镜头记录着人们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这一天也是我被提起诉讼之后第一次见到以前在微软的同事们——那些决定把我推向法庭的人们。我见到了比尔·盖茨,见到了斯蒂夫·鲍尔默,见到了首席技术官克瑞格·蒙迪,还见到了我的前任老板艾瑞克·鲁德。这一天,大家神情各异,这些不同的表情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虽然他们的表情或冷漠,或同情,或鼓励,或
自信,或毫无表情,但都是种种无声的语言。他们在用这些无声的语言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情绪,顿时,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此时此地,昔日的“战友”在今日“对决”。不管对方是存心“伤害”,还是例行公事,我都悲从中来,百感交集。那天比尔·盖茨径直走进了屋子里。那是我们在诉讼开始后的第一次相见,但他目光直视,没有和我有片刻的眼神交流。而我竟然真的有点难过,我甚至在那一刻回想起我们曾经一起工作的许多场景。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保留着那一天我写下的日记:当比尔〃盖茨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他并没有直视我,这是因为,他已经把我视做一个敌人了吗?是不是他的律师团队教他这样做?因为在这个时候,他想让我对我的;背叛'感到难过,是不是这样就能给我强大的心理压力?我想起我曾经是那么的信任他,并且对他说,;比尔,我绝对不会对你说谎!我将告诉你什么能做,什么是不能做的。'我也曾经在那次陪他;救火'的中国之行中;拯救'他,晚上我曾经跑到他的酒
店房间里告诉他;比尔,我会尽量帮你解决一切的,好吗?'而他当时露出了多么无邪和信任的微笑。
那一天,我也见到了昔日的好朋友克瑞格·蒙迪。他是微软的首席技术官,我们曾经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他也曾经带着太太到中国访问,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我们在中国对话的一幕,我当时问他,“嘿,克瑞格,让我太太带你太太逛逛北京吧!你太太喜欢逛什么样的地方?”克瑞格当时不以为然地笑着说,
“她喜欢垃圾店,比如买那些大家都不要的东西,哪里卖破烂儿就带她去哪里吧!哈哈!”我笑着对他说,“有个亿万富翁丈夫,还要逛破地方,不可思议啊。”我们对视而笑。后来,我太太带她去了潘家园古董交易市场,她太太开心得合不拢嘴,好像找到了一个“天堂”!
我还想起,我曾经带他去会见一位中国的部长。刚坐定,他就开始长篇大论批评开源的做法,从法律的根据一直批评到开源程序的不合理。但当时中国政府特别重视软件开源。我心里大惊,差点当场就要制止他。还好那位部长不懂英文,。由我做翻译,因此他说十句英语,我就精简成为两句比较可以接受的汉语。事后,他还惊讶地问我,“怎么中文翻译出来这么短呀?”
而今天,我们却是站在两个阵营当中的人。我无法预料,在微软律师的监督下他会说些什么。但我知道,肯定不会是我愿意听到的话。
在我当天的日记里,同样有那一天与他见面的描述:他刚刚从一次游船长途旅行中归来。当他看到我时,他露出了友好的微笑,并且非常急切地告诉我他在旅行中的趣事。我们当时谈论了很久,他告诉我他的游船去过的地方,还告诉我这次旅行让他很放松。此外,他还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的船上有四台电脑,而他又是如何用boat puter(船上电脑)控制游船前行的!但是,当速记员打开了机器开始记录证词时,克瑞格〃蒙迪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朋友了。
而鲍尔默的取证过程并不出人意料。他说,开复是中国的“教父”!话锋一转,噢,他是负责中国的executive sponsor(公司中负责某个国家市场的副总裁),接着他又说,开复在中国拥有“巨大而独裁”的权力。很显然,他想用这个头衔和说法来告诉法官我在中国的影响,甚至还歪曲事实说我有决策权。
但是,天啊,我不但不是负责中国市场的副总裁,更不可能拥有巨大而独裁的权力。这个绝对不实。
我在日记中看到自己绝望的呼喊:我想到奥兰多〃阿亚拉的眼泪和他对公司的失望。我曾经满怀责任感地为微软作出建议,那一切仿佛一个巨大的怪兽,正咬噬我的心。鲍尔默开始反复地谈论微软公司的机密不能泄露。然后又说,不但标着微软机密字样的文件不能透露,就算没有标着微软机密的文件,除非授权也不能对外。我的律师于是问他,谁有权力对这些文件进行授权?鲍尔默回答:;我和高级副总裁。'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规定。难道,鲍尔默在现场制定了新的规矩吗?鲍尔默反复提到我的《如何在中国成功》这篇文章,他说这篇文章里有一些数据涉及微软的机密,比如里面提到英特尔的芯片卖了多少,惠普的销售额是多少,IBM 的营业额有多少。我不明白为什么鲍尔默会对这些和微软无关的数据长篇大论?难道是他们的律师在其中发现了什么漏洞,然后准备用这些数据来引诱我跳进某个陷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