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老人用极低的声音回答着张婶的问话:“这是东家的大公子。”
“什么?”尽管看门老人的声音很小,但是他的话杏儿还是听清楚了,“老人家你搞错了吧?他怎么可能是邝家的公子呢?”
“哼,怎么可能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是在外边剪了辫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把邝家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
看门老人被杏儿和张婶的执著所感动,放她们进门。这是一座三进的院落,一座标准的盈实人家的院子。邝家老太太把她们让进了厢房,茶水招待。从主人的嘴里知道了邝家的大公子名叫邝振海,邝振海早年到口外做生意,不知怎么的他住的那家字号倒闭了。老板把店铺盘给了俄国人,俄国人就连邝振海也一起雇用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邝家大公子就把辫子剪了。说是辫子一剪就不是中国人了,就成了俄国人了……
邝振海的父亲是一个读过私塾的人,以为儿子剪掉了辫子加入了俄罗斯国籍是一件辱没祖宗的事情,因而拒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俄国儿子。几次托人给在乌里雅苏台的邝振海捎话,要他趁早不要打回家的主意,他已经没有这个儿子!宣布断绝父子关系。
但是邝伙计到底还是回来了。在他的心里不管怎样他还是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他的根还在地处黄河边上被太行山与吕梁山夹着的那片名叫晋中平原的土地上。在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祖上传给他的中国人的血液。这一点是任何人和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
但是对于归化那边的事情,邝家女主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儿子回来已经快三天了,他们还没让进院呢。邝家老爷和老太太干脆连儿子的面还没看一眼呢。见到邝家大公子的人只是看门老人、护院的拳师和做饭的老妈子这些邝家的下人。
杏儿和张婶从内院走出来,经过邝振海跟前的时候她俩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杏儿用胳膊碰了碰张婶的身体,目光指着跪在地上的邝振海对张婶说:“张婶,咱们过去问问他。”
“瞧他那样子……”张婶有些为难和犹豫,“光看样子怪怕人的呢。”
“那有什么怕呀,不就是剪了个辫子吗。”杏儿说,“咱着急咱自己的事情呢,十几里地跑来了为的就是想打听点消息。打听个准信,现在见到人了又不去问,多冤枉。”
两人手拉着手向邝振海走过去。
“去去去!”张婶吆喝着像赶鸡似的把围着邝振海的孩子们撵跑了。
这回两个人站在很近的地方把邝振海看了个清清楚楚。这个人长着一个长脑袋,下巴上留着一绺洋胡子,低着脑袋让人判断不出年龄,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没有辫子遮挡,光溜溜的脖子暴露在太阳光下。刚才还看着他戴着一顶灰呢子礼帽呢,这会儿那礼帽不见了,脑袋顶不知被哪个孩子丢了一个臭鸡蛋,黏黏的蛋黄糊在他的头发上,一绺蛋清从他的耳朵上挂下来摇摇晃晃地打着晃。张婶掏出手帕把邝振海脑袋上的蛋黄擦掉了。
邝振海抬起头,看了看杏儿和张婶,又把头低下了。
“邝家兄弟,”张婶一字一句地说着,在心里挑着适当的词句,“我们是打小南顺来的,我们俩的男人跟你一样也都是在归化那边做生意的……”
张婶看了看手里黏黏糊糊的粘满了蛋黄的手绢,她一甩手把手绢扔掉了。
这时候被赶跑的孩子们又重新聚拢过来,他们把张婶、杏儿和邝振海一起围在中间了。孩子们不再像刚才那样吵闹,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杏儿、张婶与邝振海说话。
邝振海把头抬起来了,他把一张被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脸朝着两个询问他的女人,满眼幽怨的神情让别人一看就产生同情。
“邝家兄弟,你起来吧,”张婶说,“你跪着我们没法和你说话。”
“俺不能起来,多会儿俺爹娘不认俺这个儿子俺就不能起来……”
邝振海第一次张开口说话了,仍旧是彻头彻尾的晋中土话。
“别这样,”杏儿劝道,“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爹娘总会认你的。听说你都跪了两天了,别把身子跪坏了。”
“对了,你一定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邝振海没说话,一个劲儿地往下咽口水,他的饥饿的眼神早已经表明了一切,他把杏儿递向他的一个馒头猛地抓在手里就不顾一切地大嚼起来。咯咯吱吱的咀嚼声刺激着杏儿的耳膜,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手,馒头噎得他直翻白眼。
“别着急,慢点吃,小心噎着……”张婶劝着。
杏儿把脸扭转开,拿手绢在自己的眼角擦着眼泪。
看门老人拿来过来一把小凳子,大伙一起劝着,扶着邝振海站起来,让他在凳子上坐下。
“你们的男人叫什么名字?他们是什么时候去的归化?他们都是住的什么字号?”邝振海问道。
杏儿抢先说:“俺男人名字叫古海。”
张婶说:“俺男人的名字叫张有。”
两个女人争先恐后地抢着把自己男人的名字告诉了邝振海。
“张有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可是我见过古海。”
邝振海低着头,眼睛看着膝盖前面一点的土地,嘟嘟囔囔地说。
杏儿把话头接过了,说:“是在什么地方见到我家海子的?”
“说起来有五六年了,那时候我们都在乌里雅苏台,他在大盛魁分庄做事。”
“对,我家海子是住大盛魁!”
“可是……后来我听说他被字号开销了。”
“这我知道……有人说看见他了,他在归化那边拉骆驼。”
“这我就不清楚了,”邝振海说,“归化那边拉骆驼的人数以万计。”
“那么多拉骆驼的人啊?”
“是,拉骆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再问下去,关于古海的消息邝振海就说不上来了。但是杏儿仍然十分兴奋,要知道这是三年来她到处寻访遇到的唯一一个见过古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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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世事、商事瞬息万变
杏儿和张婶回到小南顺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月光静静地照着,小南顺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雾霭之中,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静夜之中显得非常响亮。狗叫声把夜归的人们迎进了村子,几只狗像暗色的影子似的从村子里飘出来,它们扑向杏儿和张婶。这些狗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它们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人身上熟悉的气味,几只狗摇着尾巴跟在张婶、杏儿的身后返回了村子。
走进村口不久杏儿叫了张婶一声,她拿手指着前面对张婶说:“张婶,你看,我家院门前有个黑影。”
“你别吓唬人……”张婶紧紧地抓住了杏儿的手腕。
过了一会儿张婶笑了,她说:“我可知道了,我猜出来了,那是你婆婆在等你回来呢。”
杏儿定了定神看清楚了,她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按到胸脯上了,“我还当是什么人呢。吓得我这会儿心还一个劲儿乱跳呢。”
杏儿扯了扯张婶的袖子,两人又走起来。还远远地呢,杏儿就听见婆婆在喊:“是杏儿回来了吗?”
“娘!”
杏儿跑起来了。
就在院子门口杏儿兴冲冲地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婆婆。婆婆听着,牙齿咬得咯嘣嘣响,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一句话也不说,听着。
杏儿说:“咱回屋里吧,娘。”
杏儿说着伸手去扶婆婆,但是婆婆把手一甩推了她一下自己走回屋子里了。婆婆在屋子里、在堂屋的地上走来走去,杏儿看见婆婆嘴角绷得紧紧的,两只眼睛发着亮光。后来婆婆把拐杖在地上使劲敦着,终于说话了:“孽障!俺就知道他还活着呢!俺这条老命在他身上拴着呢!俺等着他,多会儿他不回来俺多会儿不死!就是俺死了,埋在地底下,俺的眼睛也大睁着呢,俺要看着他!”
“你别咒自己,娘!”杏儿满脸是泪哭地说着,“你也别咒海子,今天终于有了海子的好消息,这是咱娘俩的喜讯,咱该高兴才对呢。”
“俺高兴!俺高兴……”
古海娘咬牙切齿地说着,终于安静下了。杏儿怀着既担心又兴奋的心情,守在婆婆的身边,直到婆婆睡熟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杏儿接着在地里割麦子,休息的时候婆婆给杏儿送饭来了。远远地看见古海娘走路的样子,张婶对杏儿说:“你看,你婆婆走起路来多有力,走得又快。”
“是哩,你说怪不怪,我婆婆这两年反倒显得年轻了。”杏儿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婆婆的身影,“海子刚出事的时候,那段日子我真是担心,公公也疯了。”
“说起来也是的,你看你婆婆现在身体多结实,一年四季连个头疼脑热的事也没有呢。”
“我也正奇怪呢。”
“其实也不奇怪,”张婶说,“我还不一样,苦命的女人再没有个好身体那还咋个活法。”
古海娘走来了,把一个陶罐放在地上说:“她张婶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自己带着饭呢。”张婶起身站起来,“我去拿我的饭咱们一块吃。”
张婶刚要走胳膊便被古海娘有力的手抓住了,古娘说:“你别介,今这个日子不同寻常哩,俺心里高兴做了点顺口的饭食,咱娘仨个一起吃。”
张婶还要扭怩,古海娘把脸板起来,口气严厉地说道:“你这是做甚,这么和我们见外啊,咱俩家打邻居都多少年了还分你我吗?再说了,我家海子连出世的时候都是你接的生呢,一起吃顿饭还不应该啊。”
张婶不坚持了,重新靠着麦堆坐下来。古海娘把陶罐打开给每个人的碗里盛了菜,今日的午餐是白斩鸡和馒头。
“咋的,海子他娘,”张婶说,“你舍得杀一只鸡吃了?”
“舍得。我家海子有了消息这是大喜的事情,别说是杀一只鸡,就是把我腿上的肉挖下来炒着吃我也乐意。”
“看娘说的,话有多狠。”
“我想起来了,”张婶说,“你这鸡是谁替你宰的?”
“我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