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都来登门拜年。大盛魁大掌柜、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王廷相到达恰克图的消息作为一条重要的商业信息以最快的速度在俄国商人间传开。所以到大盛魁分庄来拜年的全都是各家公司里决策的首脑人物。他们都希望在中国人贺年节的同时能就一些实质性的业务问题与大盛魁的最高决策人进行磋商,最好能借这个机会谈成某项生意。结果他们希望落空了。从早晨开始贺喜拜年的人就不断——当然也包括买卖城内的中国商人,一拨接一拨。后到的客人连坐的凳子都没有,就在账房或者店铺的地上站着和主人谈话。账房和店堂的桌子上堆满了客人赠送的礼物。俄语的、汉语的贺喜寒暄声交织成了一片。结果出现了这样的喜剧场面:俄国客人一进门抱拳施礼,满口的“恭喜发财”“羊年大吉”……也不管从屋里出来的人是谁,只管施礼抱拳满口吉言,常常是正要进门的和刚要出去的人在门口相遇,全都是俄国人,大家也都点头哈腰地向对方恭贺年节。拜大年把俄国人都拜昏了头。这场面让古海忍不住笑了出来。
让古海感到格外高兴的是,大年初一下午他看到了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当他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俄国商人一颠一瘸地朝分庄走来的时候,一下子就猜到了那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副总经理,中等偏高的身量,身材很匀称,灰蓝色的眼睛和他的儿子像极了,金黄色的稀疏头发在额顶上梳理得整整齐齐,面色白净,蓄着两片干净的髭须,很有些绅士风度。康达科夫手里抓着软细羊羔皮帽子一边在自己胸前匆匆忙忙地划着十字,一边抱拳施礼向在门口的伙计们贺喜。
“你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先生吧?”古海向客人行了礼以后直接用俄语问道。
康达科夫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微张着嘴上下打量起了古海,眯缝着眼睛脸上现出一种竭力回忆的神情:“是啊……可是,您是谁?”
“我叫古海,哦,也叫古元龙,”古海笑道,“我是您儿子米契诃的朋友!”
“古海——古元龙……”康达科夫在记忆中搜寻,脸上一副迷惘的神色。
“难道您的儿子没有和您谈起过吗?四年以前,在我们中国喀尔喀草原的西部城市乌里雅苏台,莫霍夫的小商店……”
“是的,您怎么会知道?”
“是米契诃闲聊时告诉我的。”
“噢!我知道……”康达科夫终于想起来了,高兴地抓住古海的肩膀摇晃着说,“不错,是在乌里雅苏台!你就是大盛魁那个年轻的学徒古元龙!——米契诃经常给我讲起你的。因为你,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日子过得很愉快。”
“米契诃为什么没来?他还在您的公司吗?我很久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不,米契诃回到莫斯科不久就入伍了,现在在黑海岸边上与土耳其人打仗呢。在为我们的沙皇卖命。”
康达科夫是一个具有民主思想的人,为人正直做事也公道。下午的时候俄商该来的也都来过了,买卖城内别的中国商人来拜年,盛掌柜安排分庄的其他掌柜在店堂里接待。这样康达科夫就得以在账房内安稳地坐下来与大掌柜和盛掌柜谈一谈生意上的事情。康达科夫想与大盛魁做一笔有关小麦的生意,他刚刚提了一个头就被大掌柜果断地拒绝了:“我们国内去年小麦是个丰收年,也没有战争发生,不需要粮食进口。”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6)
“可是伊尔库茨克公司屯积了上百万普特的粮食要卖给你们的!”
“这只是他们单方面的想法。”
“伊尔库茨克公司!哼!这些可恶的小贵族,欺行霸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控制了整个东西伯利亚市场,还贪得无厌地要把手伸向西西伯利亚和欧洲城乡。他们高价收购小麦,想达到垄断的目的。”
一说到“西伯利亚小贵族”,康达科夫情绪就激动。大掌柜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些都是俄国人内部的事,康达科夫先生,我们中国人无权过问……”
关于粮食的事情大掌柜一个字不提,甚至连边儿都不擦一下,是一副绝决的态度。而事实上呢,古海知道大掌柜这次到恰克图主要就是来谈粮食生意的,早在去年的夏末秋初大掌柜领导的二十八家归化通司商号就在与俄商接触的过程中纷纷放出吃进小麦的意向,但是都迟迟不动。俄国方面的六大公司都准备了大量的小麦打算卖给中国人。中国商人早就探得俄国的东西伯利亚、西西伯利亚和欧洲的农田去年风调雨顺,小麦是大面积的丰收。拒绝谈粮食生意和拖延,目的是为了俄商各公司之间的内讧更加激烈,最后达到压价的目的。小麦是传统的项目,每年都是要吃进的。
大掌柜把话题引向了开辟俄罗斯西部茶叶市场的问题上来。传统的砖茶市场主要在西伯利亚,而俄国广大的欧洲部分的农村和城市并不饮用砖茶。他们习惯饮用绿茶、红茶、白毫茶、花茶、木墩茶和千两朱兰茶,也就是俄罗斯所说的“细茶”。俄罗斯人认为自己比异族人来得文明高贵,异族人只能吃粗糙的砖茶,只有他们才配饮用来自中国南方的“细茶”。只是“细茶”较砖茶在价格上要昂贵得多,包装运输上也困难些,历来不被茶商重视。这样就造成了俄国的欧洲部分的城市和农村,把中国“细茶”视为奢侈品,在城市只有那些有地位的政府官僚、世袭的勋爵、新生的资产阶级、商人,在农村只有那些农场主、教堂的高级牧师和退役回乡的军官,他们才有资格饮用“细茶”,而广大的农民(包括自由人和农奴)、城市市民只能以自制苏打水做常年的饮料。
康达科夫的莫斯科公司目前正致力于开辟新的“细茶”市场。这个主意是二掌柜帮康达科夫想出来的。康达科夫也好,其他的俄国商人也好,他们与中国商人的来往根本就不是一般局外人想象的那样,一年中间有几次见面,只要一坐下来就谈生意,严肃着面孔讨价还价,为价格、质量争得面红耳赤。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样。中俄双方的商人各自住在相隔仅一百步的两个买卖城内,他们之间的交往频繁随便得就像中国内地的大村庄一样,随时都可以到对方的店铺里去闲坐聊天。主人要是为什么事情忙不过来,完全不必顾虑陪客人的事情,客人自己去沏茶,去拿主人的叶子烟来抽——自己照顾自己。双方都如此。有时聚在一起玩一种投骰子的游戏,可以从傍晚一直玩到第二天早晨。带赌注的投骰子的游戏在恰克图中俄双方的买卖城里是十分盛行的。
大年初一大掌柜不愿意把一年中间只有一次的节日气氛搞得过分板滞,在与康达科夫谈到开辟“细茶”市场的事情不久,就提议说:“据说这几年投骰子在恰克图很盛行,我们来玩一把好不好?”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7)
“好啊!”康达科夫立刻响应了,他对投骰子特别着迷,“我早手痒痒了!”
拉开架势,空气也活跃了。二掌柜盛祯亲自找来一块俄国毯子,铺到桌子上,吩咐伙计沏上白毫红茶。大掌柜、二掌柜、康达科夫,四个人是三缺一。大掌柜向周围看了一圈,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古海说:“你来!坐下来顶个缺。”
古海犹犹豫豫地坐下来了。入号八年,这是头一次与大掌柜、二掌柜并肩坐在一起。平时里总是站着侍候,端茶、倒水、点烟、开门、撩帘……这一套他做惯了。突然让他与掌柜子们坐在一起玩儿,古海显得特别紧张,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骰子是海象牙刻成,六个面上分别刻着一、二、三、四、五、六个红点;投时嘴里还要同时喊出一个数,待骰子滚了两圈稳住,冲上一面的点数与你喊出的点数正好相同,就算赢,否则就是输。喊出的点数与实际的点数相差越多就输得越惨。实际上这种游戏是专门为赌钱发明的,不带赌就一点意思也没有。康达科夫说:“你们中国人平日太古板!尤其是山西籍的中国人。”
“没有办法,”盛掌柜说,“人性即是如此。”
“你们根本不明白带上赌注以后的那份刺激有多么有趣!五点!”康达科夫说着投出骰子,“啊哈——我大赢了!”
“康达科夫果然玩得好!”大掌柜赞叹说,却并不兴奋。
“要是在别处,我这一下就厉害了,”康达科夫说,“也许是一块中国元宝,也许是一头两岁的犍牛就归我所有了!有一次我和‘壁光发’的牛掌柜玩儿,牛掌柜一骰子投出去居然赢了什么?你们猜猜!”
“是银两?”
“不对。”
“是茶驮子?”
“不是。”
“是骆驼?银票?”
“都不是——是女人!是一个漂亮的乌克兰姑娘!”
“人是活的……”古海很不理解,“怎么赢来赢去的呢?”
“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康达科夫很神秘地向古海眯眯眼睛,“乌克兰姑娘妙极了!她叫柳笆,是我们一个俄国商人的小情妇,这么一下子就归了牛掌柜了。牛掌柜在我们那边买卖城的外边给柳笆买了一所房子让她住,牛掌柜每星期都要到柳笆那里住两天。真是妙不可言,其乐无穷啊!哈哈哈……”
古海被康达科夫笑得很窘,脸涨红着。他偷偷看看大掌柜,发现大掌柜的样子也很尴尬,再看二掌柜也是挺不自然地在干笑。
大掌柜把话岔开了,“康达科夫先生,听盛掌柜说你们的莫斯科公司在开辟‘细茶’市场方面很有进展,是这样的吗?”
大掌柜向康达科夫问话的时使用的是俄语。一边玩儿一边聊,大家在不自觉中所操的语言一会儿是汉语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又是蒙古语,就像是做活的农民放下筐子拿起锄头怎么方便怎么来,需要什么工具就用什么工具。
康达科夫沉吟了一会儿,使自己从玩笑中清醒过来,回答说:“我们遇到的最大的障碍,就是习惯。当人们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