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郦先生捻着胡须说,显然把古海作为一个重要怀疑对象,郦先生颇感意外,而且他也不大相信这种可能。“依我看古海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么!”
2 学徒第九年被开(2)
大掌柜说:“依我看古海也不会的,他在号已经九年了,从来做事都是又机敏又谨慎;而且他小小的年纪还不曾出徒就已立了两次功,可谓前途无量……难道说他是鬼迷心窍啦?”
“或许他是无意之中将这件事泄露给了古静轩?而古静轩又在无意之中把这件事告诉了史财东?”郦先生很犹豫地说着这些话,同时摇摇头又把自己的话否定了。
大掌柜说:“事关重大,弄不好会冤枉了谁。再查查吧,也许会有别的线索。但是,不管这件事是谁干的,一旦查清楚绝不会轻饶!”
“这事情是不能轻易放过的,”郦先生说,“咱大盛魁两百余年字号内部从未出过如此恶劣的内奸,若不把他查出来清除出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他还会再行作乱。”
大掌柜重重地点点头。“祁掌柜到票号办事去了,等他回来晚上咱们接着再行会议。既有线索就要穷追不舍,一定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不然上对不起大盛魁创业的先人,下对不起字号上下八千名掌柜子伙计和工人,也对不起蒙冤死去的海仲臣。”
有祁掌柜参加,事情发展趋势便陡然明朗起来了。首先祁掌柜证实了古海的父亲古静轩确实与史财东关系不同寻常,为此祁掌柜提出一个新的证据——那就是两年前的正月十五他应邀参加史财东的元宵宴会遇上了古静轩!更重要的是祁掌柜提供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事实,证明古海极可能参与了这件事情,祁掌柜还说:“古海与史财东的儿子史靖仁私下里有来往。”
祁掌柜此话一出,大掌柜和郦先生就更加感到意外,两个人都用吃惊的目光盯住祁掌柜,不约而同地问:“这事可有证据?”
“证据我的手里倒还没有抓住,”祁掌柜说,“不过此事并不难查清,因为史靖仁就在归化城。我听说史靖仁在宴美园请过古海,而且古海还到过史靖仁的家里。”
“真有此事?”
“属实不属实我不敢断定,不过也可以查,这件事查起来更容易——只要派人去问一问宴美园的跑堂便可清楚。”
贾晋阳亲自去了宴美园,回来后向大掌柜报告说:“史靖仁确实在宴美园的小雅间请过古海。时间是去年三月二十四日,因为那一天比利时神甫到宴美园吃饭,宴美园很少有外国人来,所以那个日子就很特别,宴美园的跑堂记得非常清楚。”
“就是说古海赴史靖仁宴是据实的了,”大掌柜追问道,“那么古海到史靖仁家的事情能不能证实呢?”
贾晋阳说:“此事没有别人可以证明,要想证实只有找史靖仁本人。”
这件事无法查证。
过了两天祁掌柜又提出一个新的线索:古海和史靖仁不仅在宴美园和史靖仁的家里有过接触,而且他俩还在另一个地方见过面,这就是古海的姑夫姚祯义开的义和鞋店。
大掌柜让贾晋阳立刻派人查询。结果怡和鞋店的两个学徒都出面证实了这件事情。
至此,有关古海参与海仲臣事件全部事实几乎件件都落实了,就是说古海、史靖仁、史耀、古静轩、龚秀才里勾外连联沆瀣一气。贾晋阳是在大掌柜的房间报告调查结果的,当时在场的还有郦先生和祁掌柜。大掌柜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情绪激动,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不可遏止的愤怒将他的一只手臂慢慢举起来接着狠狠地向着身边的八仙桌砸下去——那只古海为大掌柜精心制作的牛皮假手从腕部喀嚓断裂,一股殷红的鲜血从断裂处渗出来,像蚯蚓似的慢慢地在桌子上爬着。
第二天下午,古海出去办事从大掌柜房间出来刚走到月亮门,突然看到姑夫姚祯义走进了城柜外院的大门。古海站住了。他以为姑夫又是来托他为什么事而向大掌柜求情的,自打他当上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姚祯义就不断地拿这些琐碎事情给他找麻烦。不过过去姚祯义总是打发怡和鞋店的大徒弟福生或是杰娃来找他,姚祯义自己从未到大盛魁的城柜来过。这次姚祯义的出现就让古海感到有些奇怪。
“姑夫,你找我啊?”古海迎上去对姚祯义说,语调中不免就流露出埋怨的意思,“有什么话不好叫我到家里说么?”
“我不是来找你的,是大掌柜唤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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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学徒第九年被开(3)
“大掌柜唤你?怎么回事?”古海奇怪地问,“既是大掌柜唤你来,为什么不派我去鞋店告诉?”
“谁知道呢,或许是大掌柜找我寻问鞋靴社的事?”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大掌柜唤你来亲自问话,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你快进去吧。我正要去通司商会替大掌柜办事。”
古海从通司商会返回城柜的时候暮色已经很重了,刚一跨进大门就听见有人叫他:“海子!”
杰娃从大门洞旁边的暗影中走出来。
“咦!——你怎么在这儿?”古海问,“是不是姑夫还在和大掌柜说话?”
“哪里呀——姑夫早回去了。”
“那你待在这里干什么?”
“姑夫叫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做甚?”
“姑夫叫你回去一趟。”
“刚才我还看见姑夫来着呢,他没说有什么事呀,”古海的脸上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脚下已见移动之势,说,“一定是姑夫又要我在大掌柜跟前为什么人说情吧!——姑夫也真是头脑发昏了,管那么多闲事做甚,他还以为他这个侄儿在大盛魁是多重要的人物呢。其实我只是一个小伙计罢了!哪里能管得了那么多事情,告诉你,近些日子大掌柜待我已远不像从前了,态度冷漠得很。一天里头尽打发我到外边跑事情,就是在他跟前也不像从前有许多话跟我说,一准是大掌柜嫌我给他找的麻烦太多,对我生厌了。照这么下去,弄不好给大掌柜做贴身伙计的营生得弄丢了。”
杰娃木讷历来言语就少,纵然这样也忍受不了古海的长篇大论了,他伸出手在古海的臂上拨了一下,说:“别说那么多,海子,姑夫让你回你就回去!”
古海一见杰娃神态怪怪的,不像从前来找他时的样子,而且他也知道杰娃是从来不会说谎的人,心想姑夫一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他说:“好,你先走,我回去跟大掌柜告个假,马上要开晚饭了,大掌柜手不方便。”
“你不用去见大掌柜了,这件事情大掌柜已经知道了。”
古海在杰娃表情怪怪的脸上仔细看了看,觉得杰娃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更不像撒谎,犹豫了一下终于满腹狐疑地跟着杰娃走出了城柜的大门。
古海踏进义和鞋店的门,满脸不高兴地穿过两边是工作间的走廊朝小套院走去。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借着黄昏的微光,正在走廊两边的工作间里做活的伙计工人包括大徒弟福生都在拿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他。古海也懒得搭话,径直走进小院,满脸冰霜地拉开了姚祯义住房的门。
“姑夫,有什么事你快点讲,我在城柜那边还忙着哩!”
进得门来古海连坐都不坐,就站在当地说话。
姚祯义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一只胳膊软软地搭在桌面上,低垂着头眼睛望着脚下的砖地,双手抱着水烟袋只顾呼噜呼噜地抽烟,对古海的进来没有作出一点反应。
“有什么事你就赶快说嘛!”古海已经是很不耐烦了,拿脚在地上跺了一下,“城柜上的事不敢耽误,我真的是忙着哩!”
“忙!忙!忙你妈个鸟!”
姚祯义把水烟袋咚的一下往桌子上一摔,站起来。
古海诧异道:“姑夫——好端端的你怎么骂人?”
“骂你……我,我……你气死我了!”姚祯义惨白的嘴唇抖动着,突然以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
姚祯义这一哭把古海弄懵了,他糊里糊涂地问:“姑夫——你这是咋了?”
这时候放在屋角的一件东西刺入他的眼帘——古海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他的行李!卷在外面的褥子面打着两块鲜明的补丁,那是他在沙尔沁驼场的时候自己亲自补上去的。九年前他头一次走进大盛魁城柜的时候,他的肩上扛的就是这件行李。那时候是姑夫姚祯义亲自夹着这卷行李把他送出了义和鞋店,一直走到庆凯桥的桥头姑夫停住了,对他说:“海子,姑夫不能送你了,你自个扛着行李去吧,大盛魁讲究勤俭自持,让别人看见不好的。”
此刻这件跟随他从归化城到乌里雅苏台分庄,再到沙尔沁驼场又返回归化城柜的行李卷,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姚祯义的屋子里。——一道闪电在古海脑子里划过,他猛然醒悟到了什么,就觉得头皮唰的一下抽紧,似乎头发都竖了起来。冷气顺着头发根渗入他的脑袋,顿时头脑嗡嗡响着变成一片空白。他喃喃在心里问自己:“难道说我是被字号开销了吗?”
依照字号的规矩,学徒在号期间出了事情,柜上是概不与当事人谈论的,而是与学徒的保人说话;学徒被开销亦是如此,字号直接向保人宣布开除的决定,并且由保人将被开除学徒的行李拿走。
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混沌之中姑夫的说话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似的敲击着他的耳鼓:“孽障啊!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在山西老家你的爹妈含辛茹苦盼望了你整整九年,只想着你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也好为古家光宗耀祖。哪曾想眼看着出头之日就要到了,你却让字号给开销了!如何对得起你的爹妈?!如何对得起古家的列祖列宗?!你丢人败兴的东西——你给我滚!”
古海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移动,好像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人推开屋门朝外走,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3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