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村以奇异眼神望着那钓组。
是菊村从未见过的钓组。不,不是钓组,而是首次看到那种毛钩。软木板除了缠着钓组,还插着一根菊村从未看过的毛钩。
当然菊村并非通晓据说多达两千种的所有香鱼毛钩。譬如近邻汤河原那一带用的是一种俗称「妖钩」的特殊毛钩,还有很多钓客使用手工制毛钩。
然而那毛钩特别奇异。
首先,钓钩很大。
一般市面上卖的香鱼毛钩通常使用一.五号至二号钓钩。钓钩颜色是金、银色,而且没有倒钩。
可是男人使用的毛钩完全不同。
钓钩大小看上去是五、六号。钓钩颜色是黑色,而且都有倒钩。
看来似乎是在小型鳟鱼钓钩上绑上了羽毛。
使用的羽毛又很奇异。
缠在钩腹的躯体毛是黑色。一般香鱼用的毛钩通常会有一段保留钓钩原本的金属颜色,那部分称为「中金」,接近根部。但男人的毛钩没有「中金」,而且颈羽、羽丝全是黑色。
不仅如此。
下方垂落的六根俗称「蓑毛」的穗状羽丝也是黑色,而且应该自根部翩然垂落的每根羽丝都弯向不同方向。
有颜色的仅是俗称「角」的那根羽丝。
黑色躯体毛根部正是鲜艳的黄「角」。
那是个异样的毛钩。
子线也非一般使用的〇.二或〇.三号线,而是普通用来当钓线的〇.八号至一号那种钓线。
而钓线看上去则有一.五号粗。
以这条河川可以钓上的香鱼为对象来说,钓组用具都嫌太大了。
菊村仅花数秒钟便看清上述一切。
「唔……」
男人似乎察觉到菊村的视线,他保持透视水中的姿势,握住软木制卷线器,将钓竿移至菊村看不到的死角处。
3
正是那男人——菊村重新凝望对岸那男人。
矮小男人模样看上去像只猴子。
男人抱着膝盖,正在注视河川。
菊村脑里又浮现几乎已经忘却的那个巨大咬痕。
他眼底浮出一尾在青色水中游动的巨大香鱼,肥腻的银色腹部闪闪发光,并仿佛想在岩石镂刻自己的存在,用牙齿啃咬藻类。
他甚至好像自己曾亲眼看过,可以确实描画出那幅光景。
好像突然想起那醒着时会忘掉,但在深沉睡梦中看过好几次的光景。
两个小时后,当菊村收竿时,那男人依旧以同样姿势坐在相同的位置。
男人在午后阳光下孤伶伶地坐在岩石上。
菊村很在乎那男人的存在。
收竿后把钓具放入帆布竿袋,菊村把竿袋扛在肩膀,自水中提起鱼篓。
鱼篓内有将近四十尾四下跳跃的香鱼。
震动传至菊村手掌中。
但那震动不及夏季的香鱼那般强烈。
手掌中的感觉有点令人气馁。
菊村打算把今天定为今年的收竿日,他规定自己只能钓一次秋季时顺流而下的香鱼。算是一种仪式。
虽然他每次都情不自禁地来垂钓,但握着钓竿时总是觉得很寂寞。
每次结束钓秋季香鱼时,他内心都会留下一股类似虚幻石头的奇妙情感。
那情感不甚明显。
虽然秋季香鱼就算不被钓起终究也会死亡,但他觉得特地来钓这些香鱼的行为有点残酷。
也许这只是站在人类立场的单方面感伤,但他认为在夏季钓香鱼时,钓客和香鱼处于平等关系。可是钓秋季香鱼时,彼此的立场似乎有点不一样。他觉得这样做等于剥夺了生物迎接自然死亡的基本权利。
如果把钓鱼视为一种决斗,瘠瘦、锈色、无精打采的秋季香鱼相当于还未开战便举白旗的败北者。
而钓客为什么无法任由它们离去呢?
不,比喻成败北者或许不恰当。应该不是败北者而是其他形容。
可是,到底又该怎么形容呢?菊村想不出恰当用词。
钓上的香鱼必须吃掉,不吃的话,在钓上后应该放走。
这是菊村给自己订下的钓香鱼规矩。
不知是不是很在意孤伶伶坐在岩石上的那男人,今天的菊村似乎比平日更容易胡思乱想。
大概吹了太久的冷风,菊村全身冷得很。
他从胸前口袋取出一小瓶威士忌喝了一口。可以感觉舌头上的威士忌热度通过嘴巴、喉咙、食道而降至胃部。
喝完后,菊村把瓶子塞入口袋时,再度望向那男人。
他边望着那男人边拿起鱼篓。
鱼篓很重,他倒掉一半的水。
菊村在倒水时已下了决定。
决定要到那男人坐着的地点去看看。
4
菊村顺着浅滩上的石头,渡河到对岸。
他踏着岸边的大小石头,缓步朝那男人走去。
走到距离相当近的地方,男人仍没察觉菊村的存在。
男人只是专心凝望水面。
男人目光凝望的所在,水深看似至少有一公尺以上。
待男人察觉时,菊村已站在他身边。
男人缓缓回头望向菊村。
「你好。」菊村道。
「……」
男人以诧异眼神望着菊村,表情看似在回忆到底是在某处和眼前这男人认识。
「我叫菊村敬介。」菊村点了个头。
「菊村?」
男人也微微点了个头,但他似乎仍想不起菊村到底是谁。
「八月时,我们在上游风祭那地方碰过……」
「风祭?」
「那时你不是为了捕捉大香鱼,从下游走到上游吗?」
菊村故意用「大香鱼」套话,男人脸上浮现出吃惊神色。
「是那时的……」
男人似乎总算想起来了。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捕捉大香鱼……」
「我看到你的钓组……」
「原来你看到钓组……」
「钓组上只有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毛钩。钓钩很大,而且钓线相当粗。」
听菊村这样说,男人避开视线,再度望向水面。
他伸出右手,从坐着的岩石上拿起某物送到唇边。
是一瓶迷你威士忌。车站商店卖的那种小瓶装的,瓶内的酒已剩不多。
男人仰起下巴,喝下瓶内液体。他握着瓶子低声问:「有什么事吗?」
「因为我看到你……」菊村说到此便接不下去。
他倒也不是怀有确实目的才过来和他攀谈。
「……你钓上了吗?」菊村为了逃避沉默的尴尬而问道。
「钓上什么?」
「香鱼。我也看到留在那块岩石上的大咬痕,虽然我不相信早川真有那么大的香鱼……」
「你不用相信。」男人说。
「不过真的有吧?」
男人不回答。只是再度把威士忌送到唇边。瓶子空了。
菊村伸手插入上衣口袋。
「我也有威士忌。」
他取出刚才喝的小瓶威士忌。
「冬天太冷了,我也经常边喝酒边钓鱼。这是喝剩的,如果你不嫌弃,这瓶就给你……」
男人将自己的瓶子搁在岩石上,再交互望着菊村和菊村递出的酒瓶。
接着他突然伸手自菊村手中抢下酒瓶。
打开盖子,嘴唇含住酒瓶。相当多的量消失在男人口中。
男人把酒瓶搁在石上,再度将视线移至水面。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你想听吧……」男人望着水面说。
「什么……」
「你想听留下那咬痕的香鱼的事吧……」
菊村点头。
男人微微吐出一口气。
「既然你也看到那个,我只能照实说了。」
「哪个?」
「黑水仙。」
「『黑水仙』是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毛钩的名字。」
「那毛钩叫『黑水仙』?」
「名字是我取的,那是我亲手做的毛钩。」
「……」
「坐吧。」男人粗鲁地说。
菊村在男人身边坐下……也跟男人一样望向水面。
可以看到沉在水中的青黑色岩石。
有时冷风拂过水面,水面会微微出现涟漪。
「喝……」男人向菊村递出威士忌酒瓶。
菊村含住刚才男人喝过的瓶口,让威士忌流进口中。
威士忌的刺激味在舌头扩展开来。
男人自菊村手中接过酒瓶,又喝了一口。
「这是巴西的传说……」男人突然开口。
他双眼依旧望着沉在青色水流中的岩石。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说是巴西,应该是亚马逊吧……」
「亚马逊河?」
「嗯,我不知道到底在亚马逊河的哪里,只知道支流某处有个村落。那村落的人都以捕鱼为生。听说在那村落,白种女人,而且是红发女人的阴毛可以卖得高价。你知道为什么吗……」
男人那双混浊黄眼望向菊村。
「不知道。」
「听说是用在毛钩。」
「用在毛钩?」
「是的,其他毛好像没用。据说用红发女人阴毛做出的毛钩,Nuku很容易上钩。」
「Nuku?」
「你知道象鱼吗?」
「是那个生长在亚马逊河,世界上体型最大的淡水鱼吧?」
「嗯,Nuku是象鱼的一种,虽然没象鱼那样大,但也相当大。钓上时可以卖高价,只是这鱼很难钓。最简单的方式是用鱼网捕捉或用鱼叉刺,但听说那也很麻烦。结果据说用红发女人阴毛做出的毛钩,钓上的比率很高……」
「真的?」
「我只是看钓鱼杂志这样写而已,不知道是真是假……」
男人沉默了一下,又把威士忌举至口中。
「菊村先生,我是不是还没报上我的名字……」
「……」
「我叫黑渊平藏。虽然头快秃了,皱纹也这么多,不过我才五十八岁……」
男人——黑渊平藏吐出苦涩东西般地说。
5
我在八年前五十岁那年结婚。
对方叫小夜子,她跟我结婚时刚好三十六岁。
是离过一次婚的女人。
小夜子在二十八岁那年嫁进夫家后,长年不孕,去做检验,医生说小夜子的身体不能怀孕。
她跟丈夫及夫家逐渐失和,三十四岁时被夫家赶出家门,离了婚。
至于我呢,不但长得这么丑,往昔也干过类似黑道兄弟的事,还坐过牢,早就认定这辈子大概都结不了婚。可是,小夜子不知怎么回事竟看中我,我们就结婚了。
我从小就喜欢钓香鱼。就在这条河。
当黑道兄弟时也没放弃钓香鱼。而且明明是黑道兄弟,我却乖乖遵守香鱼解禁日这项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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