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在何凡八十寿诞及与林海音结婚五十年的金婚宴上,旅美诗人郑愁予上台朗诵了一首诗,以“南海观音”来形容林海音的雍容自得,他表示在台湾这四十年来有两句使人振奋的话——诗人周梦蝶的“直到最高寒处犹不肯结冰的一滴水”,另一是何凡的“在苍茫的暮色里加紧脚步赶路”。前者是生命升华到极点的一滴快乐的泪,后者是穿越黑暗冲进黎明的脚步声。郑愁予说:“其实,何凡先生的黎明是与睿智同在,八十岁多半是优游而过,何曾追赶。况且,老伴海音做什么事都是捷足先登,就是追也没有用。”
这段话引起满场笑声掌声,很传神地点出了林海音的“勤”。林海音做事很少假手他人,她常常是动起手、抬起脚就去办了,她等不及别人去做。
林海音“勤”,表示她身体好,能应付,同时也是她对事情有强烈的责任感。她的大女婿、执教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庄因,就认为林海音的“勤”是“自尊”的表现。他说:“我的岳母处理事情利落非常,立竿见影,速战速决而不拖延,甚至令人多少感到‘咄咄逼人’的气势。老子说:‘一日勤,二日俭,三日不为天下先。’对二、三两项,我的岳母是有某种程度保留的,但是对‘勤’一字,当之无愧。”
母亲的“勤”还表现在家务上。多少年来,她都是每天中午回家做午饭,有段时间,每天中午下班,我和母亲及祖葳(当时她还没有结婚,我们两人都在纯文学出版社帮母亲)先经过《国语日报》社接父亲(他当时担任《国语日报》社长),再一块儿回家,吃过午饭,再一起去上班。
那时母亲家里用了一个半工阿珍,每天早上母亲出门上班前,交代阿珍把需要炖或红烧的菜先做好再走,中午下班回家一进门,母亲就先奔向厨房,洗个手,系上围裙,一会儿工夫香喷喷的菜就端上桌了。不管是素炒青菜、豆芽、榨菜肉丝、豆干里脊或是醋溜鱼片,这些简单的材料到了她手里,三两下就色香味俱全了。在台北还没流行小炒之前,母亲做的小炒就已很有名。遇上吃饺子时,从拌馅、和面、擀面皮,母亲更是一个人包办。她一个人擀的皮,可以供应四个人在边上包;她做的牛肉馅饼,比北方馆子的还道地,牛肉馅饼配上早上熬好的绿豆稀饭、现拍的黄瓜拌粉皮,大家吃得精光。她会说:“以前我们在北平大家庭时,你奶奶最会招呼孩子们多吃。有时吃得盘底朝天,她会开玩笑地说:‘真是吃得家人落泪、狗摇头啊!’”所以有一阵子,我们流行说:“妈,你今天炒的菜,又要吃得家人落泪、狗摇头了。”
后来,我们子女陆续出国,只剩下父母两人,也不再用半工,但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仍维持每天中午下班做午饭的习惯。有时朋友说:“海音,你那么忙,就少做中午这顿饭了吧!”母亲说:“我喜欢做嘛!”
其实不只是她喜欢做,也因为父亲喜欢吃她做的菜。同时父亲每天有午睡的习惯,回家吃饭后,可以小睡一会儿再去上班,这些母亲都考量到。在祖葳的记忆里,母亲常常忙完了出书,打一场小牌,夜深回到家,又在厨房里忙第二天要请客的菜。她说:“妈不论做什么总是兴致勃勃的。”
大女婿庄因以“爽、真、勤、威、善”五个字来形容林海音,真正点出了林海音的性格。
林海音曾说过:“跟我这个人交朋友,不要在心里算计,我什么都放在面上,包括急躁的脾气。”一位老友就说她:“她跟好朋友在一起,直言相谈,言无不尽;可是在背后,她护卫着她的朋友,她会说:‘得了罢,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背地里这样讲人家?’她关心朋友,出于至诚。”林海音比较敢说率真的话,某些方面有点天真,别人被她抢白一顿,并不觉得是羞辱,而是有一种被指出错误的感觉。
林海音洞悉人性,目光有时十分锐利,一位摄影家在第一次拍摄她时就说过:“她那好像一眼就要把人看穿的眼神,令我招架不住。”目光锐利再加上她直言不讳,使人敬她也怕她,在她面前不敢乱来,因为她会当面拆穿。
对于“威”这点,庄因认为林海音是个自信十足、洞察敏锐、能力高强而不轻易依仗别人的人,这种人定然会站在盱衡大局发号施令的位子,必然生威,别人也就生畏,他说:“有威必有望,她对人严而不苛,情理并重,事必躬亲,以仁德忠厚对待,这样的威是令人服膺而不伤人的。”
林海音也兴趣广泛,阅读、旅行、搜集小玩意儿(剪纸、手帕、大象、钱币等)、听戏、看电影、电视、看表演、做手工、打打小牌……不分东方西方,不论现代古典,她都能接受。她平日工作要接触许多书稿,还要开会、讲话,因此日常生活中尽量让自己轻松,电视节目中的日本相扑、女子体操、布袋戏、地方戏,她也都有兴趣。
早年她学缝纫、学打毛衣,学英文、日文、书法,之后又学开车、画画、电子琴……她不是随便学学玩玩,她认真地去上课,回家还练习。早年学缝纫时,她为几个女儿设计缝制了好些件漂亮别致的小花裙。常常一穿上身,引起巷子里其他小女孩羡慕的眼光,回家要妈妈也照做一件。早年刚到台湾她学缝纫不只是为兴趣,为省掉买衣服的钱,还为了贴补家用,她从洋裁学校带工作回家做,赚点外快。
有一次她想学摄影,特别请朋友在日本买了单眼照相机,还配备了三个镜头。在她那个年龄,很少人愿意学这种麻烦的换装镜头的照相机,她很认真地向摄影家请教,还做笔记,她用那个单眼相机拍了不少照片。后来连摄象机都买了。晚年如果不是生病,她一定会买电脑或玩数码相机的。
曾有朋友看她拍照时换装镜头,就说:“海音你不嫌麻烦啊!”她说:“好玩嘛!”她觉得这样生活才有趣味,这也是一种动手动脑的乐趣。
对于新的产品、新的发明她都有兴趣尝试,从最早的电唱机刚“传入”台湾,到后来洗衣机、洗碗机、微波炉、吸尘器、除湿机,她一样也没错过,都高高兴兴地率先使用。她说:“我非常感谢发明电器的人让我节省下做家务的时间来写作、看书、交朋友。我常常摁了钮看机器操作,打心底的赞美感谢,就像信教的人感谢主一样。
3。爱家恋家
林海音在身体好,工作力强,精神旺盛的年纪,不但喜欢自己做菜,也享受吃,她说过,有时她想到下个星期要吃什么,整个星期她都会盼着。但她对那些昂贵的鱼翅、燕窝,或一些大费周章做出来的菜一点兴趣也没有;她爱吃一碗道地的炸酱面、一盘炒得米粒喷香的炒饭,或是一碟嫩嫩的白斩鸡沾蒜末……妈妈爱珍在世时,常常拎个小包就上“纯文学”送吃的来了,她一进办公室,办公室的宋小姐就会说:“林先生,婆来了!”
笑眯眯的爱珍,打开包袱皮,拿出一盒还温温的东西用台语说:“早起市场呒卖土鸡,我撒了一只给伊,拢切好啦。”她知道大女儿最爱吃白斩鸡。
妈妈爱珍在一九八三年夏天去世,享年八十一岁,有十三个内外孙。她去世后,林海音常会遗憾地说:“唉,还有好多话儿想问我妈,拿起电话,一想她已不在了,我妈一向身体不错,我以为她能活到九十岁。”
妈妈爱珍去世后两个月,《城南旧事》在台北重新排印出版,林海音在扉页上写道:
谨以此书献给
先母林黄爱珍女士——一位中国的女儿,中国的妻子,中国的母亲。
林海音晚年写过一篇回忆短文《三妹,你在哪儿?》,写她八岁那年住在虎坊桥,一个炎热下午,三岁的妹妹燕珠突然不见了。“三妹,你在哪儿?”英子整个院子、房子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回音。她急得到门外看,门口有两座石狮门礅,她常和三妹站在门礅上看街景。但是门礅上坐着一个“老要饭的”,“要饭的,有没有看见我的小妹妹?”要饭的摇摇头。英子急得哭了,妹妹准是给“拍花子的”(传说用迷药拍小孩的头,小孩就会跟着走)拍走了。英子抹着眼泪跑进屋,除了叫“妈”,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在黑漆漆的贮藏室里,看见方桌上好像趴着一只小猫在动,不是小猫,是三妹!“阿珠!”她喊,三妹抬起头向英子傻笑,她正在玩一堆铁蚕豆呢!
许多年后,她们长大了,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英子全家都到了台湾,三妹留在大陆,三十多年音讯全无。她常常念着:“三妹啊!你在哪儿?”每一想起没有消息的妹妹,她就“回”到虎坊桥宅院饭桌上趴着的那只“猫”,她想,只当三妹死了罢,说不定她真不在人间了,这样心境还会舒坦些。忽然,某年某日从亲戚的亲戚那儿得知,三妹还活着……此后每年她们总设法到香港见个面。一九九八年九月,三妹燕珠终于从上海来到台湾,这个她从未见过面的故乡,探望生病的大姐及弟弟燕生、妹妹燕玢。五十年没有说台湾话,燕珠差不多都忘了。林家四姐弟终于团圆了(二妹秀英已在妈妈爱珍去世前一年病逝了)。北京南城晋江会馆那个台湾小家庭里的小妇人,那只三岁的“猫”如今都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妇人了。
也许是爱家、恋家的个性,使林海音一向对孤儿有说不出的同情与爱怜。她总觉得一个人自小没家、没父母,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是多么悲惨的事!有一次,有人问她为什么特别喜欢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她说,马克·吐温家境贫困,十二岁就失去父亲,无法接受正规教育,在小镇上当个学徒,但他带给世界文坛的不是他贫困的童年,不是无告的悲惨世界,而是一个有声有色的生活经验,它包含了发人深省的人生哲学以及冒险的梦和精神。
马克·吐温被称为“伟大的观察者”,而林海音这一生不也是观察得厉害吗?她对人生的观察超过了她个人经历。
对于苦学的人,林海音总有一份说不出的亲切与同情。一九七七年,她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