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官的生活,几乎是日日聚宴。清人张宸的《平圃遗稿》说,京官聚宴习以为常,“若不赴席、不宴客,即不列于人数”。也就是说,别人请客你不能不去,别人请客你也不能不回请,否则你就不是圈子里的人,自绝于广大的人民群众。李慈铭本年的日记也充分说明了京官几乎每天聚宴的生活。李慈铭因为不喜交往,他的朋友圈子并不大,但已是你请我我请你,除了生病,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这方面的花费,仅仅是支付各个酒店的饭钱就达到160两,而一次的饭钱不过二三两,这意味着李慈铭自己请客达到七八十次,差不多是五天一次。如果是五六位朋友互相请客,那么就是每天都要在饭店吃一顿饭,每天都要下馆子。这就是中国官场生活的特点,所谓饭菜基本不弄。
此前十年的光绪三年,李慈铭曾经因为弟弟去世而大为悲痛。他认为弟弟是因饥寒而死,自己对此负有责任,离别七载,自己寄给弟弟的钱还不到10两银子,而自己在京城的“酒食声色之费”,一年至少也不下百两银子。〔1〕历年关于此项花费的统计数据证明李慈铭这句话完全属实。聚宴再加上听戏、犒赏等项费用,花费的确不少,最多的一年(光绪十一年)竟然高达两。〔2〕就在请来请去“习以为常”的日子中,银子像流水一般花掉了。家乡的弟弟因为饥寒而死去,自己却在京城每天喝酒听戏,李慈铭虽然偶有良心发现而悲伤悔恨的时候,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已经不会思考自己这样生活是否应该的问题了,因为他已融入了京官的生活圈子。
京官哭穷是明清时代一个突出的社会现象,但是从李慈铭的例子可以明显看出京官的穷是一种消费结构性的穷,与老百姓没有饭吃的穷不是一回事。一边哭穷,一边过着追逐酒食声色的阔日子,这就是帝国京官的典型生活。
五 京官突围
京官既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这个圈子又形成了自己的习气和作派,而维持这样的生活习气和作派,俸禄又肯定是不够用的,这就要求京官们开动脑筋,想出突围的办法。办法可以有以下几种:一是外任,二是办差,三是接受外官礼银,四是贪污受贿。贪污受贿属于典型腐败,这里姑且不论,我们只说其他几种非典型腐败方式。
外任,就是干脆不当京官了,地方上油水多,清代京官希望外放的情况非常普遍。不过外任的机会也很有限,如果这条路走不通,那么可以降低要求,比如办差。
办差有几种情况,一种是皇上特命办案专差,称为“钦差”或“案差”;另一种是与考试有关系的,称为“试差”;还有一种是特别任命去地方主持教育工作,称为“学差”。
“钦差”到地方办案,有时是直接调查地方官员的贪污腐败行为,其调查报告对地方官员的升降荣辱直接相关,地方上对于这种中央调查组都敬畏有加,奉承巴结唯恐不及,接待上一般都大大超标,致送“站规”、“门包”,离开时一般都会致送“程仪”(路费)。“程仪”数量可观。嘉庆年间的广兴,第一次到山东办差,不知道地方行情,只收了二千两银子,心里还有点不安;此后他到河南办差几次,因为已经了解情况,所以第一次收到为数不多的公送盘费(路费)的时候非常不高兴,第二次、第三次当地官员不敢惹钦差生气,共送程仪二万两,才打发了他。(广兴事见清宫档案及《清仁宗实录》卷二○六)
帝国三年一次的乡试(举人考试)和会试(进士考试),由中央委派官员出任正副主考,称为“试差”。被派“试差”有一个非常大的好处,就是你出任了乡试和会试的正副主考官,考上了的人成为门生,不仅以后在官场上有帮手,更重要的是这些门生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要给你送礼。可以想一下,会试录取的人一次是三百人光景,如果每个人一年“三节两寿”每次给你送10两银子,一年就得送50两,300人就是15000两,那岂不是就大发了。
中国人向来尊敬老师,特别是在乡试、会试这样的人生重大时刻给予提携的主考官,学生的感激之情是发自内心的,所以北京的风俗里面就有专门歌咏“拜老师”风俗的诗:“房师座主重科名,衣钵渊源尚有情。可笑捐输登士版,也求大老认门生。”(徐永年增辑《都门纪略》之《都门杂咏?风俗门》)考试取中的人拜老师是理所当然的,没有通过考试而捐钱买官的人想拜老师还要被取笑。一个人有一次主持考试的机会,就等于上了养老保险。即使不是每个学生逢年过节都送礼,送礼也不一定“三节两寿”都送,但肯定有一些学生会送,这样一年几千两银子的收入就有了保证,所以这种差使极为难得,竞争非常激烈。
“学差”就是外放学政,这个职务类似现在的省教育厅厅长,主管一省教育事务,三年一任,养廉银有二三千两,还有大量外快,可以收取“棚规”—— 学政每年要在省内的几个府和直隶州监督考试,每次进考棚监考可以获得几百到上千两银子,这叫做“棚规”。有的还编印教学参考书卖给省内学生赚钱。
进士考试的正副主考一般是尚书、侍郎那样的大官,而且三年一次,只有两位,一般京官是没有指望的。举人考试(乡试)要分派到各省去,清代全国有18个省,一次可以派36位,而且对官位的要求也低一些,所以出任乡试正副主考官还有一些机会,但由于大家都盯着,竞争也非常激烈,有幸派到的都引以为荣。“试差”和“学差”经常委派翰林,因为翰林有学问,但在北京却没有六部官员的实权,灰色收入尤其缺少来源,更显穷酸,所以这种差使算是一个补偿机制,以免翰林这个群体过于穷困。翰林们都渴望“试差”和“学差”,当时的人说:“翰林仰首望差,阅三年得一试差,可供十年之用;得一学差,俭约者终身用之不尽。”(胡思敬《国闻备乘》卷一)由于灰色收入丰厚,连六部长官(京堂)都有点眼红。(陈康祺《郎潜纪闻三笔》卷二)
如果外任、办差都没有机会,那么只好立足北京,寻求出路。出路不外是接受外官礼银,比如冰敬、炭敬、别敬等,以及印结银、饭银之类。
印结银在晚清对京官的生活非常重要,民国初出版的杨寿枏《觉花寮杂记》一书说,京官“俸入无多,专恃印结费”,而“月得数十金,既充然有余”。虽然印结银有点不稳定,并不是每月都能得到“数十金”,但京官对这种收入寄予厚望则显而易见。
“印结银”到底起于何时现在已经搞不清楚,但从史料看,它应该是在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以后清廷为了筹措军费而大肆卖官以后发展起来的,此前似乎不是京官收入的重要来源。此前一直是冰敬、炭敬、别敬等各种形式的馈赠唱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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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被破坏了的帝国秩序
京官外出办差接受地方官员馈赠,在京接受甚至谋求地方官员的别敬、炭敬、冰敬等馈赠,地方官的钱从哪里来?京官收取印结银,捐官的人白白多了一项费用,他们当官之后会怎么办?答案其实很简单,但顺着这个思路推理下去,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
我们只说冰敬、炭敬和别敬。
根据李慈铭同时代人何刚德的分析,同治、光绪以来,冰敬只有总督、巡抚等地方高官送给军机大臣,其他的京官只送炭敬。这个说法其实不能概括所有情形,李慈铭本年也收到过冰敬,只是数量甚微,所以大致不虚。冰敬因为送得少,可以暂时忽略。
炭敬有点像现在的年终奖金,只不过给他们发奖金的不是朝廷,而是地方官员罢了。实际上,炭敬就是春节过节费,在地方上叫节敬。何刚德说,炭敬是“馈岁”(新年礼物)的意思,所以地方官员赠送所附的信里一般不直接说数目,而以梅花诗八韵、十韵或数十韵来代替,如果是四十两银子就说是“四十贤人”,三百两就说“毛诗一部”,显得很儒雅。有人送贝勒载涛一千两银子,信封上写的是“千佛名经”四个字,可是这个花花公子连这个意思都不懂,还拿给别人看,后来拆开来,才发现里面是一千两的银票。(《春明梦录》卷下)送炭敬,最少的是8两,多的是300两(多是送给军机大臣这样的高官显宦的),至于像“千佛名经”这样的厚礼比较少,大概只是少数人给那些掌权的亲贵送的。
别敬是由被召见进京述职的地方高官、从中央外放为地方高官的官员向京官“道别”时的一种馈赠。还有一种情况是三年有一次大考评,那时地方官员要进京。按照何刚德的说法,送别敬是很普遍的,地方大员——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到京,除了朝贵之外,同乡、同年,以及籍贯在自己当官的那个省份的京官,一般都得馈送,标准是银子10两左右,后来也有降到6两的。但是这个标准显然过低。道光二十七年(1847),张集馨出任四川按察使(类似于省政法委书记),送别敬留下了具体的人和标准:“军机大臣,每处四百金,赛尚阿不收;上下两班章京,每位十六金,如有交情,或通信办折者,一百、八十金不等;六部尚书、总宪(都御使)百金,侍郎、大九卿五十金;同乡、同年以及年家世好,概行应酬,共用别敬一万五千余两。”从张集馨的这份送礼名单来看,从军机大臣、六部长官,到一般的同乡、同年,几乎都要送到,最多的送到400两,最少的16两(没有具体列出来的是不是有比这个少的不知道),总数则达到了让人惊讶的15000余两。这个总数估计没有水分,因为张集馨记录的其他几次情况和这一次差不多。比如1845年出任陕西粮道,送17000两; 1849年出任贵州布政使,送11000两;1850年出任河南布政使,送12000—13000两。(《道咸宦海见闻录》)
在张集馨生活的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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