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问:除了农村改革外,另有一个很大的改革就是国企改革。国企改革现在是争议很大的一项改革,如何看待国企改革过程中国有资产流失、企业员工在没有社会保障的情况下大量下岗、国企管理层和基层员工的收入差距急剧加大等诸多问题?
陈志武:我讲几个重要的方面。
第一,关于国有资产流失前几年强调了很多。我想,我们必须要强调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对中国的制度和经济体制进行改革,包括国有企业民营化、私有化的改革。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要改革国企的效率。大家都知道,花别人的钱不心疼,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第二个很重要的,就是在原来国有的体制下,我们会思考一个基本的问题。过去一百多年,在很多国家都已经试验过,公有制同时伴随着权力的失控,这两者为什么总是同时出现?
我觉得权力不受控制,同时经济生产又是国有、公有的话,以这个状态作为改革的起点,那改革的过程必然会使国有资产流失,必然会有暗箱操作,必然会产生*。
我们之所以要改革,就是因为在以前的状态之下,对权力没有制衡,没有可靠的制约,没有*的制约,也没有新闻媒体的制约,所有要改革的公有制国家都没有对权力可靠合法的制约。
之所以要改革就是改变这种状态,因为改革就是要改变权力不受制约的状态,所以在这个过程当中必然是暗箱操作,至少会有相当一部分不受制约的权力,在私有化、民营化中间起非常大的作用。
因为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说,必须要依赖现存的权力,从原来的公有制不受制约的权力状态,过渡到私营化的民营制度,让法制发挥作用。这个转变中,必然是在权力没有办法可控的状态下进行的。这个时候出现*、暗箱操作、行贿受贿、国资流失是不可避免的。
俄罗斯的改革很糟糕,因为他们创造了很多寡头,在幕后有很多的交易。中国似乎没有这种情况。但是我们现在有这么多的抱怨,表明不是没有这种情况,而是表现的形式不一样。所以不管是俄罗斯的改革,还是中国的改革,由权力从不受管制的状态到受监督的状态,不管怎么做都会造成一些暗箱操作、行贿受贿。
除非改革的方式能够像捷克那样,完全把所有的国有资产和政府管制的固定资产都放到一个基金里面,由大家拿到基金的股份或者是拿到私有化的票券买他们喜欢的企业,完全是透明的人均一份,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公民每个人得到的份数都一样多。只有按照这种方式操作才透明,无论是俄罗斯式的操作还是中国式的操作,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改革开放30年的启示(7)
当然,我说这个话,不是为具体在民营化过程中一些捞油水的人辩护,只是说要认识到在这样一个转型的过程中应该怎么办,因为已经看到了结果,会比过去的状态好很多。在这个过程中因为起点是那样的,是不可避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的。
六
问:以前我们有个改革的方向是国退民进,我记得20世纪90年代吴敬琏老师有个课题就是专门做的这个。但现在的情况可能恰恰相反,民营企业活得越来越艰难,少数垄断性国企的利润可能就占了全国企业盈利的绝大部分。为什么会这样?这对我们的经济、社会意味着什么?
陈志武:在我看来这个一点不奇怪,这也是杨小凯讲的“后发劣势”的一个重要表现方面。因为你想想,任何一个行业只要有国有企业进去,那个行业里面民营企业、私营企业生存的空间会越来越小,法制建设必然会越来越困难。
这个道理很简单。法制的特点就是在法制面前人人平等,如果一个是国有企业,背后的股东是国家,另外一个是私营企业,背后的股东是私人,当这两方在法庭面前出现的时候,谁能够得到更多的保护?这是不言而喻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这几年也一直在强调,国有企业是不是要民营化、私有化,不仅仅跟国有企业效率更高还是民营企业效率更高有关,还跟一个人花自己的钱更心疼还是花别人的钱更心疼有关,这个方面的问题是非常重要的,也是过去30年国有企业改革讨论的焦点问题。
除了这个因素以外,还有很多其他非常重要的、更深远的影响。如这些国有企业、国有资产都民营化或者是私有化,从国家很多经济领域里面退出来,通过国退让民进来。如果不这样做,那么到了最后,各个行业的法制、整个社会的法制很难发展。有特权的企业进来以后,真正的民营企业、私营企业的日子就没有办法过了。另外,对于整个国家的经济结构、产业结构、经济增长模式都会带来非常大的约束性。
最近我也写过一些文章,如果由国家掌握中国社会主要的资源、资产和财富,同时也主要由国家来独享这些资源的分配,把税收都交给政府的话,最后只会进一步强化政府在中国经济决策、消费决策、投资决策中间的垄断地位。同时,会弱化民间经济决策的控制权。这样会产生一个必然的结果,即让中国的经济增长继续靠投资而不是靠消费来实现。因为消费是民间的消费,你要让老百姓消费,首先要给他更多的财富,如果没有财富的话,消费怎么能够上来?
如果现在仍让国有企业在中国经济当中唱主角,保留国有企业垄断地位的话,中国经济的进一步增长只能还是靠投资、靠高污染、靠重工业项目。
但是这种增长模式现在面临的挑战越来越大,特别是在目前全球经济有明显衰退的环境和趋势之下,依靠投资同时依赖出口带动经济增长的模式,在过去30年也许可以,但是在未来阻碍会越来越大,可持续性也是一个问题。
问:我们刚才也谈到法治社会了。市场经济可以说就是一种法治经济,我们也一直在强调要建立法治社会,但现在的状况似乎并不乐观。到底是什么制约了法治社会的建立?我们该如何做才能真正建立法治社会?
陈志武:法治社会的核心基础是让社会绝大多数的人有更多的收入、更多的财富,让我们有所有。如果我们都是无所有的,只是国家拥有一切的话,就逼着我们个人从国家权力里面要生活、要饭吃。在这种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处于被动的、处于求国家、求政府的位置的话,我们每个人是不会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因为你要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时候,第一个就是来自于权力方面的威胁,权力掌握在政府手里,而政府又掌握我们的饭碗,那你怎么能拿起法律武器来要求自己的利益?。 最好的txt下载网
改革开放30年的启示(8)
所以从这种逻辑上来说,只要一个国家主要的经济收入掌握在国家、政府手里,这个国家的法治发展就会很艰难。
这些年本来是想国退民进,但是后来随着国资委的成立,不仅没有让国有企业从更多的竞争性行业里面退出来,反而是国资委进一步巩固了权力,而且扩张了权力。所以不仅没有国退民进,而是反过来国进民退,就是让第二次国有化有了基础。
在这个时期进一步地国进民退,让国家在各个领域进一步占据垄断的地位,这个对中国的法制建设是根本性的挑战,也是一种意义上的倒退。
根据我的计算,现在国有资产在整个社会生产性财富中占了60%~70%,就是财富有3/4是由国家控制的,只有1/4是民间控制的,这样的控制结构对法治的发展、人们的权利被尊重、个人空间的保护都是非常不利的。
七
问:我们现在谈到中国的改革,还有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就是对教育、医疗、住房制度的改革,这些可能也是现在受人们诟病最多的改革。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陈志武:在目前政府收入不是太少的前提下,政府收入增长速度比任何人、任何群体的增长速度都快。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本来政府有很多钱可以完全把所有中国人义务教育的费用担当起来。
但实际情况是,在没有实质性的对于权力、财政预算*监督的体制下,尽管国家每年花的钱非常多,但是实际上投入到社会保障、教育、医疗卫生等方面的钱还是非常得少。比如去年(2007年),政府在社会保障、医疗和就业保障方面总的开支才6 000亿人民币,只是占整个国家财政开支的15%,为全年GDP的24%,分到13亿人身上,人均461元(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一年收入的3%)。而在没有国有经济的美国,在同样三项上的开支约为15 000亿美元,相当于联邦政府总开支的61%,为美国GDP的115%,分到3亿美国人身上,人均5000美元(相当于一个普通美国人年收入的1/6)。
到目前为止,中国政府的财政预算基本上是暗箱操作出来的,而不是得到媒体和社会,特别是全国人大非常广泛、透明、公开的酝酿和讨论的结果。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本来政府掌握这么多钱,完全可以解决九年义务教育的问题。还有医疗应该保障最底层,这几年关于医疗改革的讨论是非常激烈的。
大体上,一些教育领域是可以市场化的,但是另外一些教育领域是不能市场化的。比如说义务教育是不能市场化的,除了国家提供的幼儿园、小学、中学之外,还有现在的民办学校也很火热。
九年义务教育国家要提供保障,但是教育的提供方在民办和官办之间必须有竞争,才能把教育内容和教育方法进一步改革好。大学本科、研究生、职业教育、EMBA等这些应该更加市场化,国家对这方面的管制不仅没有必要,反而应该是整个教育越来越开放和越来越活,教中国学生怎么样创新、怎么样有创造性,有独立的思考、思变的能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家只追求考分。
*门对教育过度管制的结果,必然让很多东西都标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