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不要永别(50)
他慢慢地一项一项地讲着,清楚而仔细,我听得很明白,早领会了他的意思。可是他还是把那文件夹中的文件,一页一页翻着,重新编号排放。
我有些不明白,他今晚怎么这么有耐心,平时他交待工作都是一句话:“林小姐,把××给我整理出来。”
我请他坐,他也不坐,还是挨着我站着,边讲边示范。就这样大概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讲还在示范,第三个文件夹都快整理完了。
我觉得这若大写字间,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我。因为不管哪个主管经理,从来不会给他的下属交待这么久的工作的。
我心里一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陈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只是机械地讲着,不时翻动一下手中的文件。
突然,他停下了,只听到他“呼呼呼”的急促的喘息声。
“他有气管炎?”
我又怕又急,而他的喘息声愈来愈粗重急迫,直喷在我的脖颈上,使那里发热发痒。这让我记起我和李伟第一次在一起的那个夜晚的情形,陈生此时的喘息和李伟那晚的喘息一模一样。
我心中大惊,抬头又望了他一眼,只见他满脸憋涨得通红,脸上额上都是汗。
他一句话也没说,突然转身走了。
108
七月十五日,是大家都盼望的发薪日,厂部却通知大家开会,说:“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近来国际社会对中国大陆实行经济封锁,致使公司销往欧洲和美国的产品收不回钱,而新的产品更为各大公司拒收,公司因周转不灵而发不出工资。厂长肯请大家原谅。”并许诺,一旦产品卖出,能收回货款,第一件事,就发工资。现阶段请大家忍耐,共渡难关。”
黑压压的四五千人,一听此话,顿时炸了锅,但厂长宣布散会,所有的人又立时静了下来,默默地四散开去。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还是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可是工厂再也不生产什么了,因为再生产就连放的地方都没有了,一个个仓库都塞得满至屋顶。
上下班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往大门口墙上的通告栏望一眼,看有没有领工资的通知。
日子一天天过去,通告栏始终空空荡荡。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第二个月又来临了,可是工资还是没有发下来。大家再一次失望,上班的人越来越少,宿舍里躺着的越来越多,已有不少人在向其他工友借钱。食堂提供的免费午餐,菜越来越少,越来越差,后来渐渐成了小白菜煮白肉片。很多工人,已没钱吃早餐和晚餐了,一天只能吃这一顿,一到开饭时都没有耐心再排队等了,蜂拥成一片,人叠人,人推人,人挤人,乱哄哄一大屋,一个个都饿得脸青眼绿。虽然这样,偌大一个厂,也绝少有人走,有的白天出去逛游一圈,回来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希望着明天也许就有钱了,就发工资了,就开工了。
109
似乎在一夜间,海口人去楼空,冷落凄清,一片死寂。
许多刚刚破土、建到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甚或快要封顶的大楼都扔在那里,灰头土脸,像一群被遗弃的孩子。
外资外商几乎全撤走了。
那些平时川流不息的好车,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几辆老旧的没有冷气的出租车和摩托车,在太阳底下街道上乱窜乱跑,一遍遍兜圈揽客。
可是坐车的客人实在太少了。
街上墙角边,树荫下,人行道上,到处都是一堆堆的从内地过海来找工作的人。每一个工厂、公司和大厦的门旁,总有一群群的人在转悠,看有没有招工的告示贴出来。可惜他们等来的不是“招工”,而是“歇业”“停工”的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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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不要永别(51)
看着大铁门外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我们这些铁门内穿着柠檬黄工服的人,虽然饥肠辘辘,袋中空空,但心中却充满了自傲。
110
陈生还是天天来上班,但是现在他已不用巡查监管了,他就坐在他的办公间里看书,做笔记,下午教我学英语。
每当星期五下午他和厂长返港,星期一早上他和厂长出现在厂里时,几千双眼睛都盯着他俩,盼望着他们突然宣布开工或发工资的好消息。但是,一次次,什么消息也没有。
三楼四楼的两个漂亮的女拉长,这天下午突然来找我。她们看了里屋一眼,见陈生不在,就坐在我旁边。我抬头问:“有事吗?”
她们有些难为情,扭捏了一会儿,说:“林小姐,我们想让你帮我们跟陈生说说,跟他借点钱。”
“什么?你们怎么这样说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跟我接触。
“对不起,林小姐你别误会,我们只是想,你是他的秘书,比我们要熟一些,好说一点。你放心,他这人挺好的,以前我们工段长生病时,他也给过钱,我们也向他借过钱,他都借了。”
天,她们私下都借过钱了,我这位“秘书”,却是一点儿也不知,还说,我更熟呢!真是谢谢你们的信任和恭维。我真佩服她们的大胆。
“你们借钱干什么?”我问。
一年多来,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能和她们坐在一起说话,成为朋友。今天她们终于站到了我的面前,可不是为了友谊,而是让我替她们借钱。
“我爸病了,要钱买药,我以前的钱全寄回去了,每月只留100块钱吃饭零用,我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阿英也是,她现在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了。我们俩家都是农村的,家里负担重。”
一个女孩急急说完,垂下了平日骄傲的头。
我听到那女孩说另一个女孩的那句话,脸立时涨得通红。
我没有想到,平时两个漂亮骄傲得如白天鹅一般的女孩,会是从农村来的,是从那么贫困的家庭走出的。我佩服香港老板改造人的本领,一个土得掉渣,见了人缩头缩脑的农村男孩女孩,只要进了这些外资合资企业,领了工资,扔掉了原先从家中穿来的那身旧衣破裤烂鞋袜,换上新买的廉价的时髦的衣装,立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顿时精明漂亮了许多。不出半年一年,那作派、举止、风度、谈吐,就大方得体和城里人难有分别了。若回乡探亲,更是鹤立鸡群。
我想了想说:“那你们写个借条吧,陈生来时,我好跟他说。”
快下班时,陈生回来了。待他坐定,我鼓足勇气,拿着两张借条来敲陈生的门。 陈生抬头见是我,眼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我站在门口,没敢进去。
“进来。”他坐在宽大的大班台后面说。
站到他桌前,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向一个看不起内地人的香港人借钱,让我感到屈辱。
他注意到我手捏着的两张纸。
“有事?”
我把两张纸递了过去。
他拿在手中,看了一眼说:“行,你去把她俩叫来。”
两位拉长从陈生办公室走出来时,一人手里拿了一个信封,一脸兴奋的样子,眼里都是光,这个时候,她们显得单纯而快乐。经过我的办公桌时,热情地向我说“谢谢”。
但整个下午,坐在办公桌边的我浑身不自在,总感有一道犀利的目光,冷冷地刺向我的后背。
111
李伟和小广东阿康已在家里待了两个月了。
他们的工地早已停工,“###”一结束,“望海”发展商——那个香港老板就连资金带人,一齐撤回香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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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不要永别(52)
李伟和阿康的工程已建到快三分之一了,地基都露出地面了,筹集起来的钱再节省着用,也很快就用完了。发展商却一分钱工程款也没有给他们。工地上死寂一片,到处是砖、水泥、钢筋、木料、长钉短钉,散乱地堆在那里。
工人们每天躺在简易工棚里,等待复工,发工资。
他们已经五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开始谈好的,工程完成之前只给饭钱。现在连饭钱也没有了。他们每天吃的是白水煮萝卜或面疙瘩煮白菜,很多时候连盐都没有。这种没有油盐的萝卜白菜吃多了,很多人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头发干枯焦黄,一碰就断。更糟糕的是,由于营养不良和工棚闷热不通风,白天最高温度能到四十多度,长期躺在潮湿的地上,很多人脸上、颈上、手上、背上、腿上,开始起白泡黄泡,皮肤奇痒溃烂。
这些人都默默地在等待,承受着苦难,实在连一分钱也没有时,才派他们的一两个工头,来找阿康和李伟,“借”走一两百块钱,凑合上一段时间,然后再来。
我很同情他们,又很钦佩他们,可是阿康不愿多给他们一点钱,他说:“他们如果知道咱们还有钱,他们马上就不是要这点钱了,咱们出不起。”
我想,阿康是对的。何况我们实在也是没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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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恢复的迹象却是一点也没有。李伟在等待中渐渐消沉,他的酒喝得越来越多,烟抽得越来越勤。大街上到处是研究生在卖报,毒日头下,卖一份报能挣三分到五分钱人民币。还有的大学生在擦皮鞋,卖煮鸡蛋。可是海口能掏钱买报买鸡蛋擦皮鞋的人,就像被秋风扫过的落叶一般,形迹难觅。渐渐有大学生在街上捡香蕉皮吃的流言传出。可就是这样,也没有人要走,反而不断有从内地过海而来的人。
存折上还有六千块钱,原来剩的七千元已取出一千贴补家用。自从银行取那一千元开始,我们就决定一天两顿,不吃早餐。李伟也戒了酒,减少了抽烟,我们希望这六千元能让我们熬到香港老板带回资金来的那一天。
我们相信,随着时间的向后推移,“###”事件,会像过去发生的许多大事一样,被国际舆论被人们渐渐遗忘,那时,资本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还会流向获利较大的地方。这是我们朴素的投资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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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班回到家,推开房门,迎面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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