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萧瑟的11月天,我发现自己是个旁观者。我们这种人天生如此,而非后天刻意培养出来的。我想,这点在我8岁参加朋友家的圣诞派对时,已经有迹可寻。
时值第一次世界大战。那年秋天,奥地利爆发第一宗有关“发国难财”的丑闻,连着好几个星期,报纸的头条新闻都是以此为题。我还记得主角的名字——克伦兹,维也纳高级饭店的老板,因黑市交易而被逮捕、起诉。其实,维也纳真正的“坏年头”还没来呢!然而根据配额制,每个成人所能分到的那一丁点儿的肉根本买不到,若是可以买到,一定是不能吃的。在克伦兹的餐厅里,却有上等的货色,都是从黑市买来的。因此,很快地他就成为家喻户晓的“大坏蛋”。事实上,他并没有跟顾客多要一分钱,供应的分量,正如配额所规定的,也依法向顾客收取粮票,而法律也只是确定肉品价格而已,当初在起草时,想不到有人愿意花更多的钱来买。法官却振振有词地控告克伦兹,说他是“有计划地”哄抬价格,之后再把脑筋动到没有收费规定的项目,比如,饭店的住宿费和餐厅的最低消费额等,以填补肉品的高成本。媒体和群众都一致鼓掌附和法院的裁决。
ⅩⅨ那年圣诞,我参加为上流社会家庭儿童举办的派对。我们都只是*岁的小孩,却已开始交头接耳地谈论这桩“克伦兹案”。这不足为奇,因为当时人们一天到晚谈论的,就是战争新闻。每个人都有亲友在前线,我们看到父母一大早起来,就鬼鬼祟祟地带着惊惶的神情翻看报纸的第2版,看是否有亲友已被列在阵亡的名单上。因此,我的玩伴跟我就是看着*和粗黑框的讣告学认字的。一瞥过去,看看哪些名字是我们熟知的人,已失踪的亲友在不在上面。
序言(10)
那时,我已是附近公立学校三年级的学生,每天都得在一个老人的监督下把粮票贴在配额本上。那个老人比这件呆板的工作更令人厌烦,由于年轻的老师已被征召入伍,原已退休的他,只好再出来帮忙。我们还得当心大人的“骚扰”:有些骨瘦如柴的女人,常常会偷偷塞钱给我们,想多要几张粮票;还有一些女人振振有词地说:“我的丈夫刚刚为国捐躯,我可以多拿一些粮票吧。”
我们这些小孩无法记得大人所说的“战前”的景况,觉得这场战争就和永恒一样长。像我这样年纪的小男生都已意会到,“长大”就是“被征召到前线打仗”。
因此,在圣诞派对上,小孩子就自然而然地谈起克伦兹案,在另一间房间的父母也对此事议论纷纷。有一个小孩要我解释一下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我居然慷慨激昂地为克伦兹辩护——其实,该说是赞美这个“人民公敌”。至于他到底是否犯法,这个大家不断讨论的主题,对我来说却是不值得一提。我认为,此人令人敬佩:他提供顾客期待的东西,遵守自己的诺言,让顾客每一分钱都花得值得,何罪之有?
说完,顿时鸦雀无声。其他的小孩都为我这番话羞红了脸。那次派对是在贝贝家办的,她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玩伴。多年后,她还一直责怪我,破坏派对的气氛。不过,在我说得慷慨激昂时,大人也进来听了,还面带微笑。这次聚会是庆贺贝贝的父亲返乡,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在战壕里打了三年仗,最近因受重伤,几乎致命,才得以回家。他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你的观点很有意思,我从来没听过有人这么说。至少,我们在另一间大厅吃饭时,没有一个人提出这种意见。不过,彼得,你不要觉得伯伯在批评你。你对克伦兹的看法或许没错,但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想。如果要做个特立独行的人,一定要有技巧,而且要很小心。伯伯建议你注意自己的行为,多为自己想想,惊世骇俗是不可取的哦。”
旁观者注定从不同的角度看事物,所以经常会听到这样的告诫。我已牢牢记住伯伯的话,但有时还是不免掉以轻心,写作本书时亦然。彼得·德鲁克ⅩⅩ
第一部分 来自亚特兰提斯的报告
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城叫做亚特兰提斯,因骄傲、自大和贪婪而没入海中。有个水手在船触礁之后,发现自己身在其中。他发觉在这沉没之城中,还有许多居民,每个星期天,钟声响起,大家都到奢华的教堂做礼拜,为的就是希望一个星期的其他六天都可以把上帝抛在脑后,互相欺诈……那个从阳世来的水手,目睹了这一切,顿时目瞪口呆,他知道自己要小心,不能被发现,要不然,就永远见不到陆地与阳光,享受爱情、生命与死亡。第1章
Adventures of a Bystander
老奶奶与20世纪
1955年我回维也纳讲学时,已阔别家乡20载。上一次回维也纳做短暂停留,是在1937年从英国到美国的途中,在这之前,则很少回来。我在1927年念完大学预科,就离开维也纳了,那时的我还未满18岁,此后返乡,都是为了同父母过圣诞,而且每每不到一个星期就走了。
因为讲学的缘故,我1955年得以在维也纳小住。我到维也纳的第二天清晨,在下榻的饭店外散步,途经一家食品店,记得这家店在我小时候已是远近驰名。来维也纳之前,我答应妻子帮她带瓶奥地利酒,于是就走进去。过去我并非这家店的老主顾,所以已记不得是否来过。一进门,看到高高坐在收银机旁的,不是年轻的伙计,而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过去,这是家常便饭,今天则是难得的景象了。她一眼就认出我来,随即大声地叫我的名字。
“彼得先生,您能大驾光临,真是太好了!我们从报上得知您来讲学,还不知是否能见您一面呢。很遗憾,令堂在去年过世了,您那位安娜阿姨也作古多年。但是,听说令尊还挺健朗的。我们明年是不是真可以在维也纳庆祝他老人家的80高寿?您的汉斯姨父几年前在这儿得到荣誉博士学位时,那葛瑞塔阿姨也回来了。几十年来,我们一直为贵府服务,凭着这点交情,送篮水果和一张卡片到您下榻的饭店,该不为过吧?我们刚收到您那葛瑞塔阿姨的回信呢。这些女士真是通情达理。现在的年轻人啊,”她朝店里销售人员的方向点了点头,“已分不清轻重厚薄了。哎呀,彼得先生,您听我说,现在没有人可以比得上您的祖母大人。她实在是好得没话说,再也没有第二个像她那样的人了。而且呢,”她微笑着说,“她这个人实在是太风趣了。您还记得她给侄女拍的结婚贺电吗?”她咯咯大笑,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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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奶奶与20世纪(1)
旁观者 虽然这件事是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我还是了如指掌。当时,奶奶因为无法参加侄女的婚礼,于是就发了一封电报过去,上面写道:就打电报而言,务求精简,这是最适当而且最好的表达方式,故在此庄严隆重的一天,祝汝等:幸福快乐!这件事因此在我们家族中代代相传。听说奶奶一直抱怨,她只不过写了四个字,电报费却高得离谱。
奶奶年轻的时候十分纤巧,娇小玲珑而且容貌出众。但是,我所看到的奶奶已是迟暮之年,看不出一点青春美丽的痕迹,不过她还留着一头亮丽的红棕色卷发,这点让她引以为豪。她不到40岁就做了寡妇,而且百疾缠身。由于得了一种严重的风湿热,造成心脏永久的损伤,因此好像老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关节炎使她成了跛子,所有的骨头,特别是手指,都又肿又痛,加上年事已高,耳朵也不灵了。
但是,这一切却未能阻挡她到处溜达的雅兴。她风雨无阻地走遍维也纳的大街小巷,有时搭电车,不过多半步行。她的随身“武器”就是一把可做拐杖的大黑伞,还拖着一只几乎和自己一样重的黑色购物袋,里面装满了一大堆包装得好好的神秘小包裹:有准备送给一个生病老太太的一些茶叶,为一个小男生准备的邮票,从旧衣拆下半打“高级”金属纽扣打算给裁缝……
奶奶家中有六姊妹,每个至少生了四个女儿,所以侄女就多得数不清了。这些侄女小时候或多或少都被奶奶带过,因此跟奶奶特别亲,甚至和自己的妈妈都没这么亲近。在她拜访之列的,还有从前的老仆人、贫困的老太太、以前跟她一起学音乐的同学、年迈的店主和工匠等,甚至连去世多年的朋友家的仆人,她都不忘问候。
有一回奶奶想去看住在郊外的“小葆拉”。这个老寡妇是奶奶已过世的表哥的侄女。她说:“如果我不去看这个老女人,还有谁会去呢?”家族中的老老少少,包括奶奶自己的女儿还有那一大堆侄女,都一律喊她“奶奶”。
不管和谁说话,奶奶的声音都愉快而亲切,并且带着老式的礼数。即使多年不见,她仍然记得人家心中牵挂的事。有一次,奶奶有好几个月没见到隔壁的女管家奥尔加小姐,再次看到她时,就问她:“你那侄儿近来怎么样?通过工程师考试了吗?这孩子可真了不起,不是吗?”她偶尔也会到老木匠的家里走动,并问他:“科尔比尔先生,市政府不是跟你们多课了些房屋税吗?后来解决了没有?我们上回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还为这件事心烦吗?”奶奶的妆奁就是这位老木匠的父亲做的。
奶奶公寓旁的街角常有个*在那儿拉客。奶奶和这个*说话一样是客客气气的。其他人对这*视若无睹,只有奶奶会走向前去跟她寒暄:“莉莉小姐,你好。今晚可真冷,找条厚一点的围巾,把身子包紧一点吧。”有一天晚上,她发现莉莉小姐喉咙沙哑,于是拖着一身老骨头爬上楼,翻箱倒柜地找咳嗽药,之后再爬下去交给那个*。在战后的维也纳几乎没有一部电梯可以使用,所以奶奶只好这样爬上爬下。
奶奶有个侄女就很不高兴,告诫她说:“奶奶,跟那种女人说话,有失您的身份。”
“谁说的?”奶奶答道,“对人礼貌有失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