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或按现在时髦的说法属于“另类时尚”。康王南渡,建都临安,跟随而来的文人贵族,带来了中原时尚,温州人才算真正跟上了潮流,明迁都北方,温州又远离了时尚。对温州来说,几乎没有时尚的历史。我现在要说的时尚是解放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解放初期的列宁装、苏联式的布拉吉、文革时期的军装像章都不算,那只是政府引导出来的潮流,全国统一的。
说的是文革中后期,打打闹闹的红卫兵去了黑龙江,企业也开始恢复了生产,军装逐渐成了过去式,现在该穿什么呢?年青人有点无所适从。正在相对平静的时期,华侨中胆子大的开始回到温州探亲,华侨的着装便引起了年青人的注意。记得大约是1971年下半年,天气正好转凉,但那天是个大晴天,一位华侨带了他的十六七岁大的女儿出来逛五马街。那女儿穿着长统袜,超短裙,大腿白白的,人长得很标致。走在灰衣黑裤的人丛中非常抢眼,渐渐地人们便将她围了起来,年青人惊异于女孩子竟可以穿得这么漂亮;年老的惊异于这女孩子胆子真大;文革积极分子在动脑子怎么把这女孩抓起来,竟敢如此有伤风化;当然也有人用猥琐的目光专看那双白生生的大腿……
大约这女孩子从小在巴黎长大(事后知道的),初始并不介意人们的围观。后来影响到她的走路了,父女俩才觉得事情不妙,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赶忙坐上一辆三轮车仓惶逃走。文革期间,大小字报是媒体,小道消息成电波。随即有人贴出大字报:“别让资本主义的妖雾,轰(熏)倒无产阶级的温州!”就写这个女孩子如何穿裸露的衣服,在五马街招摇过市的事,要人们提高革命警惕性,带着批判的眼光看待这个问题,否则会被资本主义的妖雾轰(熏)倒。看来这个写大大字报的人“革命性”很强,只是文化不怎么样,将“熏”写成“轰”。好在当时还强调华侨政策,没对这个女孩怎么样,女孩后来上街也不穿超短裙了,穿起了“笔管裤”,就是裤腿细细的、长长的那种。对于看惯了宽大的军装类衣服的人,看见这种裤子也觉得耳目一新。再加华侨之间也互通信息:回温州切莫穿平时在欧洲穿的裙子,“笔管裤”还可以。现在回想一下,所谓的“笔管裤”其实是牛仔裤或牛仔裤的变种。当时的温州人不会叫牛仔裤,看它的样子将人的腿包裹得有如直直的,如同笔管子,所以称它为“笔管裤”。这些穿笔管裤的年轻人回来多了,一来二去,爱美的温州年青人就起而仿效,他们脱下千篇一律的军装军裤,自己动手裁制“笔管裤”。有些缝纫个体户也乘机赚钱,打了“专裁笔管裤”的牌子。到当年的春节前后,满街都是穿这种裤子的男女青年了。笔者当时也是年轻人,也穿过这种裤子,只是不像某些大胆的年青人那样,将臀部绷得紧紧的,裤管子也稍稍大一点。相对于全国其他地方的那种宽大得使人不分男女的衣服,温州的年青人先走了一步,他们的衣着成了一道风景线。
应当说,这是时尚温州的第一波。
问题是在当时的政治和文化背景之下,时尚(或者说是标新立异)是不允许的。反帝反修,这种时尚不正是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坏影响吗?决不能让年青人被“资本主义的妖雾轰(熏)倒”。但他们也吃不准,这种裤子到底是修正主义或资本主义。但他们认为反正是不好的,两顶帽子戴哪顶都可以,要坚决刹住这股“妖风”。怎么刹住这个坏风气呢?当时的民兵指挥部的总指挥叫做廖富贵,他想出的办法令人拍案叫绝。不管你现在具有怎么丰富的想像力,恐怕也猜不出他的办法。他亲自带队,让“民指”的人分成几个小组,每组发给一个空的啤酒瓶,到五马街等闹市区巡逻。一见到穿“笔管裤”的人,就拉住他,用啤酒瓶子从人家的裤脚处往里面塞一塞,能轻松地塞过去的,算符合标准。比较紧的,告诫你回去改一改,如果塞不进去,对不起,剪刀的干活!立即将你的裤脚剪开,狠力往上一撕。不由得你不哇哇叫着赶回家换裤子。有的撕得太高了,连里边的内裤都看得见,女青年急得直掉眼泪。一时间五马街、解放路一带弄得鸡飞狗跳。
我女儿听说后很惊异,张大眼睛问她母亲,爸爸写的这些都是真的?我太太点点头:“当然是真的。”并列举了她的女伴为例。当年她见了红卫兵跑得快,没让剪裤子。她的女伴稍稍慢了一点,让检查的民兵逮了个正着,裤子被一撕老高,急得她直哭,还不敢回家,怕挨父母骂,谁让你赶时髦!
问题是既然称“时尚”,它就不可能一成不变,要“新异趋时”。没过多少时间,大约离撕裤子不到一年,回温州探亲的华侨年青人不穿“笔管裤”了,穿的是喇叭裤,裤脚处开着大口,长长的,走路仿佛用脚在扫街。又是一个资本主义或者修正主义的花样!年青人却竞相仿效,你们不让穿“笔管裤”,我们就穿喇叭裤!“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民兵指挥部又定了个新标准:裤脚的大小在一个啤酒瓶与三个啤酒瓶之间。如果不是亲历的事,谁又会知道或者听懂这个什么劳什子的规定!其实,说清楚了也简单,就是民兵小分队上街检查的时候多带几个啤酒瓶,你的裤管子的大小度要在能塞进去一至三个啤酒瓶之间。塞不进一个啤酒瓶太小,已讲过,塞进三个啤酒瓶太大,那肯定是喇叭裤无疑,其结果也是剪一个口子,嗤地一撕而开!本身裤子已大,撕开之后更是飘飘扬扬,那景像即滑稽又可怜,真让人哭笑不得。我同寝室的一位年青人,就曾因为穿喇叭裤被撕过裤脚。他家住市中心,离被撕的地点五马街很近,但他不敢回家换裤子,只好步行五十分钟到在三板桥的厂宿舍去换。一路上他骂骂咧咧,旁观的人指指点点,其尴尬可想而知。此前他曾经动员我也做一件喇叭裤,我嫌喇叭裤太夸张,没有仿效,被他奚落为老古董。这会儿轮到我笑他:“你不古董,现在真好看,一路飘飘扬扬的。”气得他想打我。就在前几天,我在松台广场见到他,他正在打太极拳,看见我便高兴地停下来寒暄,有时髦女郎穿露脐装从旁边走过,他摇摇头说:“现在的年青人啊!”我忽然想起喇叭裤事件,心中暗暗发笑。可见时尚是年青人的专利。
顺便提一下,那位首推“啤酒瓶法”的民兵指挥部总指挥廖富贵后来失势,被另一派隔离审查,很快上吊自杀。温州老百姓不大相信,街谈巷议甚多。这人一向嘻嘻哈哈,不大干正经事,自杀不属于他的性格。认为他的死也属温州文革疑案之一。
温州总是走在时尚的前头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大量走私货流入温州,年青人的时尚就不仅仅是向回温州探亲的年轻华侨学习了。他们从随着走私货一起进入的港、台杂志吸取了不少时尚消息。譬如以前提到过的手拎四喇叭,放送邓丽君的《甜蜜蜜》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几位朋友相约,到公园或旅游景点,将四喇叭开得震天响,然后就着音乐跳的士高(迪斯科)。衣着上身大都是紧身衣,下穿喇叭裤,曲线毕露的上身和宽大的下身形成鲜明的对照。
说到这里要向诸位介绍一个裁缝学馆,叫“黄益冬裁缝学馆”。我认为这位黄益冬对推动温州的时尚起了很大的作用。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温州的服装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服装厂制造的,大批清一色的中山装或便装。二是个体缝纫师傅根据顾客要求做的服装。三是从上海等地采购的服装。这些服装除私人缝制的之外,大都整齐划一,无时尚可言。年青人就动脑子自己裁剪缝纫。诸如“笔管裤”、“喇叭裤”及紧身衣之类。市场上没卖的,个体裁缝户又不敢做,怕民兵指挥部来砸饭碗,他们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技术来源就是这个“黄益冬缝纫学馆”。这个学馆在市中心的石坦巷,地方不大的几间居民屋,摆了一些缝纫机。一二个月一期,来学习裁剪和缝纫技术的人一拨又一拨。其中有的是学习一种养家糊口的技能,将来自己作个体缝纫户。有的来速成一下,自己裁剪从走私的画报上看来的时髦式样,或借华侨亲友带回来的新式衣裤学着做。从“黄益冬学馆”出来的学员有的是后来的服装厂老板,也有的是服装厂设计师。应当说这个学馆对温州的时尚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个学馆是温州现时众多职业技术学校的祖师爷。可惜我无缘认识这位“黄益冬”,只知道是位女士。
除“黄益冬裁缝学馆”外,还有“朱道生缝纫学馆”,以及许多缝纫培训班,他们为温州的时尚打下了基础。
大约是1983年,我任副主编的《文学青年》杂志组织了一次青年作家笔会,来的作家还真不少,有些至今仍活跃在文坛上。如河北的作家铁疑、四川的作家雁宁(即后来的雪米莉)和黄放、江苏作家范小青、上海作家张振华、广东作家袁敏、浙江作家李杭育、北京作家郭小琳(名诗人郭小川的公子)等等。笔会结束时,我们在当时算比较高级的雪山饭店开了个联欢酒会,也组织了不少温州文学青年参加。那时还未有后来的专追港台歌星的“追星族”,文学青年要追的是年青的新锐作家,来参加联欢会的人便很多,气氛非常热烈。作家们的即席发言,大部分是赞美温州人的漂亮和穿着时髦的。雁宁说自己很注意,“一个星期几乎没有发现女青年有穿相同花色和品种的衣服。”同是四川的青年作家黄放纠正说:“有,我看到过,有三位穿着一样的睡衣坐在弄堂里聊天。”他们的话引起哄堂大笑。
所谓司空见惯,我们编辑部的人生活在温州,并未对温州的着装十分注意,经他们一说,大家都感觉到温州与外地的不同。特别是赴外地组稿或开笔会,看多了那些青古板,或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