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留的是父母电话号码。这个号码一直没变过,只是前面增加了一位数。我们和你父母通了电话,从他们那得到了你现在的电话。”
都调查过我父母了!情况果然很复杂。大脑变成一团乱麻,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全没有听明白。直到听见他说“是想得到你的协助,请你配合我们弄明死者的身份”,我的思绪才又重新清晰起来。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将粘在胸口的T恤向外拉了拉。
第5节,
急救车还在东一头西一头地往前挤。
“难道死者会是在合同上签名的人?”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我急忙问。
“这也正是我找你要弄明白的问题。”刑警朗刚说,“死者为男性。年龄在50岁左右。我会尽快传一张死者照片给你,请你帮助辨认。”
急救车朝着高架的出口靠去,它的转向灯一闪一闪着。我跟着它。
路口直行,通往市中心,通往医院、法院,也通往我上班的那座黑色大厦。急救车向着市中心驶去。在禁止左转的标志牌下,我左转掉头,返回高架。其实每次置身这个路口,内心都会萌生这样的冲动,但又总是都忍住,并且告诫自己:你得往前走,你不可以扔下那一堆乱麻不管。
封锁高架路入口的警察示意我靠边停车。我从他身边快速地开了过去。后视镜里,我看到警察跟着车追了两步,然后站住,他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又把手上的汗狠狠甩在了地下
死者是谁?
“冈底斯攻略”
当我出现时,爸爸像被点了穴,站在那直愣愣看我,而妈妈在大吃一惊后,转身朝黄历跑去。她手指头蘸着口水,扒黄历上翻了好久,然后重新回来迷惑不解地盯着我。离过年还有一百多天呢?!
“发生了什么事?”他俩眯起眼上下打量我,神情里饱含不安。
“没有任何事发生。”我柔声说。
鬼才信!在爸妈眼里,我是世上最忙的人。一年到头,只在过年时他们才能见到我。每次也都匆匆瞅一眼,就又分开。今天这是怎么了?他们继续追问。
“你们别乱想了。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我一直压着的声音高了起来。
见我变得不耐烦,老两口相互瞅一眼,转身去为我做饭。
“我的那只箱子还在吗?”吃好了饭,我问爸妈。
“在!在!”妈妈说着,起身就往阁楼上走。
一切依然保持着我在家时的样子。褐色的木箱,在阁楼的一角静静放着。离家那会,我把自己的东西全都锁在了里边。
“没打开过,”妈妈用手在箱盖上掸了掸,“我只是常上来看看,扫扫尘。”
阁楼上有股淡淡的霉味。推开屋顶那扇窗,一股浓浓的黄尘,夹着刺鼻的味道飘进来。妈妈赶忙又关上窗。她说:“这窗子不能开了,外面是工地,说是搞开发。”
“外面不是老街吗?”
“老街早被铲平了。”
第6节,
我又要去开窗,想看看老街是不是真的不在了。但妈妈拽住我的手,她说:“没什么好看的了。都拆了。很快就要拆到我们家了。”
看着那窗,我回想过去把它打开时的情景:扑面而来的潮润海风,接着是一阵“扑啦啦”的响声,那是因我开窗而惊起的一群鸽子,它们如风乍起,鸣着鸽哨盘旋在高高低低的屋顶间。一块块不同深浅、不同形状的屋顶,连成一片,如同马列维奇的画。鸽群在老街上空盘旋一周,会重新回到窗子对面的屋顶上站着,它们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然后歪着脑袋朝我这边张望。老街是我少时的乐园,它依山蜿蜒,窄长曲折,石头砌成的建筑别具一格,错落有致,或高或低的石台阶,或宽或窄的石板街道,两边的店铺里大多卖着各式各样渔具、海产,仅有一家挂着“酱油”白布招牌的日杂店,还有一家只摆了一把坐椅的剃头铺子,剃头铺子里的那把坐椅可以转动,它又笨又重,被磨得油光锃亮。而我最喜欢光顾的则是那家干货店,店老板会做标本,店墙上挂满了被钉在木板上的各种鱼怪。店老板不喜欢小孩,他不许我们唧唧喳喳地拥在店里,总是轰赶,只有见到外地口音的游客他才会露出笑容来。每次被干货店老板轰出来,顺坡往上走一百步,就到了十字街口,往右再一拐就到了那个旧书摊。卖旧书的人手里永远捧着一本又厚又破的书,但他的眼睛从来不往上看,他总是透过架在鼻尖上的老花镜,瞄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脸上一直保持着诡异的表情
窗下的书桌上,有个相框,相框里,那张从旧书上剪下的图片,已呈暗黄,但图片中矗立的废墟,仍像是黄金铸成的一样。
“那是一盆炉火,太阳每天将它点燃,在那片荒冷的时空里,它就这样燃烧了千百年。”说这话时,卖旧书的人脸上仍然保持着诡异表情。
那片荒冷的时空,是因为它而不再黑暗,有了记忆吗?天空真的可以这么蓝吗?
他从不回答别人。他只告诉你他想告诉你的。卖旧书的人并不看着书,但他仅有的那半截指头,一下就准确地戳在图中那道参差的白线上,他用有点怪异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
“看到它的身后了吗?这就是冈—底—斯!”
他把图片递向我时,眼睛透过鼻尖上的老花镜,一直盯着我。
直到许多年后,当我站在古格废墟的最高处,才知道他当年所指的那道白色山脉并非是冈底斯。但这丝毫也没改变他在我心目中渊博高深的形象,反而让我更加明白冈底斯在他生命中的分量。事实上他和冈底斯之间的秘密,从来没有人知道过。只是那年拆庙,他躺在庙里不出来,被人往外抬时,他挥舞着仅剩半截食指的手哭喊:神灵在此莫放肆放肆遭惩治看我手指和弟兄都埋在了冈底斯抬他的人并没有细听他的哭喊。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冈底斯,但没人知道冈底斯是谁,也没人想知道冈底斯与他到底有什么关系。也许只有我每次路过这里时,想问他这些问题,但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问题神圣,我担心这样随便开口,会不会轻慢神灵?
但他绝对是能看穿别人心思的人。他终于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像是领到一张被施了魔法的符,我接过他递来的图片,然后快快离去
第7节,
书桌旁的墙上,挂着那张合影。
合影里所有人都沐浴在高原强烈的阳光里,他们的笑容像是被凿子刻在脸上,鲜明,无法改变。那次阿里之行后的一两年,我们曾联系不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联系逐渐减少,偶尔通话会重提那次旅行中的某个故事,但更多的只是几句简单的问候。到了后来,人人都为生计奔波劳碌,事情越来越多,相互间的问候,却越来越少。几年以后,我竟和合影里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
死者真的会在我们中间吗?
朗刚通过电子邮件发来一张死者照片。死者面容枯槁,肤色漆黑,双目深陷,额间有茧,头发板结成手指粗的一绺一绺,如拖把上污黑垢腻的布条看了死者照片,我长舒一口气。我推断他是长期在藏区托钵远游的流浪汉,或者是翻越了喜马拉雅山脉,从印度、尼泊尔来朝觐圣迹的苦修者。在去阿里的路上,我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人。
死者与合影上的人无关。我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那他为何要藏着与自己无关的合同?
妈妈端着油灯上楼时,夜已很深。就在我疑惑电灯这么亮,妈妈为何还点油灯时,却发现阁楼上所有的光其实都来自妈妈手中的这盏油灯。油灯上的玻璃罩,透彻明净。
妈妈将油灯轻轻放到桌上,然后站我身旁,和我一起端详那张合影。
“他们都好吗?”她轻声问。妈妈知道合影上每个人的名字。当年往墙上挂这张合影时,她问过我上面每个人的名字,从此再没忘记。
“你们曾经一起朝圣,神灵会护佑每个人。”见我沉默着转身朝箱子走去,妈妈就这样自言自语。
箱盖掀开的那一瞬,我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味道。木枪、泥偶、弹弓、手抄本,第一次遗精时用的纸巾箱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在仔细地翻找和嗅闻后,我终于确定那神秘气味是从铁皮糖盒里窜出。铁皮糖盒锈迹斑斑,面上的漆绘已模糊。我费很大劲,才把它撬开。一股甜瓜的香味扑鼻而来。糖盒里,一个拳头大的金色甜瓜,新鲜光洁,就像刚从藤上摘下。甜瓜上伏着一只白蛾,白蛾慢慢展开翅膀,它先小心扑闪了两下,然后突然光一样飞了出去。金色的甜瓜立刻变得暗淡,快速地发黑,腐烂,转眼化成一滩淤泥粘在盒底
我第一次从头至尾目睹一件事物,在瞬间由鲜活走向腐烂。
※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第8节, 第一天
甜瓜的香味很快就烟消云散,房间里重又恢复淡淡的霉变味道。我抬头去找那只白蛾,它已不知飞往哪里。
我找到了那个黑色的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冈底斯攻略”六个美术字,是我当年自己写上去的。我不敢轻易打开笔记本,怕它也像糖盒里的甜瓜,转瞬化为淤泥。
从我的情绪中妈妈感觉到了什么,她转身轻轻朝楼梯口走去。
“妈妈,你看到那只白蛾了吗?”我听见自己在大声问妈妈,那声音发自我十岁时的嗓门。
妈妈站在楼梯口,似乎并没有听见我在问她。她的思绪仍留在那张合影里。
“这缘分一万年才修成。它不会那么轻易消失。”说完这话,妈妈就下楼了。
翻开“冈底斯攻略”时,我听见了黑暗中纸页枯萎的声音,嗅到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