辆平板车,以后一辈子为有钱人送煤。我的母亲也不用再去牧师家的门口当乞丐了。
街道上和巷子里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我,男孩和女孩都在笑我,他们喊:来了个扫烟囱的,扫我们家的烟囱要多少钱?你掉进煤井里了吗?你被烧黑了吗?
他们可真无知,他们不知道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送一百磅一袋的煤和泥炭。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是个大老爷们了。
妈妈和阿非正在楼上的意大利睡觉,一件外套遮在窗户上,挡住外面的亮光。我告诉她我挣了一先令,她说我可以去利瑞克电影院看电影,这是我应得的。她叫我带上两便士,其余的留下来,放在楼下的壁炉台上,她好出去买面包和茶。外套突然从窗户上掉了下来,屋里顿时变得通亮。妈妈看着我,说:老天在上,瞧瞧你的眼睛,下楼去,我马上下去给你洗洗。
她在壶里烧了热水,蘸着硼酸粉给我擦拭眼睛。她告诉我今天不能去利瑞克电影院了,得等我的眼睛好转才能去。什么时候能好转,只有天晓得。她说:你的眼睛这个样子,是不能送煤的,煤灰肯定对它们有害。
我想要那个工作,我想给家里挣回那一先令,我想当一个大老爷们。
你不给家里挣回那一先令,也可以当一个大老爷们。上楼去躺一会儿,歇歇你的眼睛,不然你就要变成一个瞎老爷们了。
我想要那个工作。我一天三次用硼酸粉洗眼睛,我记得西穆斯在医院里说过,他叔叔的眼睛是通过锻炼眨眼治愈的。要想眼睛好,你只能靠眨眼,他曾这么说。现在,我一遍又一遍地眨眼,眨得小马拉奇跑去告诉妈妈。妈妈正在巷子里同汉农太太聊天,他说:妈妈,弗兰基的眼睛不好了,他在楼上一遍又一遍地眨眼睛。
她跑上楼问:你哪儿不舒服?
我在锻炼,增强我的视力。
什么锻炼?
眨眼。
眨眼不是什么锻炼。
医院里的西穆斯说,要想眼睛好,你只能靠眨眼。他叔叔由于经常眨眼,视力特别棒。
她说我神经病,然后回到巷子,继续同汉农太太聊天。我眨完眼,把硼酸粉撒进温水,开始清洗眼睛。隔着窗户,我能听见汉农太太在说,约翰在平板车上爬上爬下,把他那两条腿毁了,你的小弗兰基真是上帝赐给约翰的。
妈妈没说什么,这意味着她非常同情汉农先生,会让我在他活儿最重的那天———星期四,再去帮他。我一天洗三次眼睛,不停地眨眼,直到眉毛都痛了才作罢。在学校里,老师不看我的时候,我继续眨眼,班上的孩子都叫我“眨巴眼”,给我那串外号名单上又增加了一条:
眨巴眼迈考特,
是个讨饭婆的儿,
长着疤瘌眼,
一副哭丧脸,
还去学跳舞,
像个日本佬。
我不再在乎他们怎么叫我了,只要我的眼睛好了,我就有了固定的工作,可以用平板车搬上百磅的煤袋。我希望他们能在星期四放学的时候看到我坐在平板车上,到时候汉农先生把缰绳递给我,自己腾出手,舒舒服服地抽他的烟斗。给你,弗兰基,要温和些,这是匹好马,不用拽它。
他把鞭子也递给我,但它不过是做做样子的,根本不用抽打这匹马,我只是学着汉农先生,凌空虚晃两下,或者帮马赶赶大肥屁股上的苍蝇。
当然,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仰慕我那在平板车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和我手执缰绳和鞭子那沉着老练的样子。我要是也有一个汉农先生那样的烟斗,再有一顶花呢帽,那该多好啊。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送煤工,像汉农先生和帕姨父那样,有一身乌黑的皮肤。这样,人们便会说:那位就是弗兰基。迈考特,常去南方酒吧喝酒,全利默里克的煤都是他送的。我不洗脸,一年到头都是乌黑的,就算在圣诞节,为了迎接圣婴的生日,应该好好洗上一回,我也不洗,我知道他不会介意的,因为我曾经在至圣救主会教堂的圣诞马槽里看见过“三圣”
,其中一个比利默里克最黑的帕姨父还要黑。要是一个“圣人”都很黑,那就意味着全世界都有送煤工。
马撅起尾巴,从后面拉出一大团冒着热气的黄色粪便。我开始拽缰绳,想让它停下舒服地拉一会儿。但汉农先生说:不,弗兰基,让它走。它们总是边走边拉,这是马的天赋,它们边走边拉,却不脏不臭,不像人那样,根本不,弗兰基。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在别人方便后再用厕所,要是前一位老兄饱餐了一顿猪蹄,又喝了一夜的啤酒,那臭气能把壮汉的鼻子熏歪。马就不一样,它们只吃燕麦,拉的是干净的东西。
星期二和星期四放学以后,还有星期六上午,我都跟汉农先生一起去干活儿。这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三个先令,尽管她一直担心我的眼睛,我一回到家,她就帮我洗眼睛,让我的眼睛先休息半小时再说。
汉农先生说,星期四他在巴灵顿街送完煤,在利米国立学校附近等我。这样,同学们都该看见我了。这样,他们该知道我是一个工人,而不是一个长着疤瘌眼、一副哭丧脸、还去学跳舞的日本佬啦。汉农先生说:上来吧,我便像个工人似的爬上平板车。我看见那些男孩子都呆呆地望着我,呆呆地望着。我对汉农先生说,要是他想抽袋烟轻松一下的话,我就来操缰绳。他把缰绳递给我,我听见了那些男孩们的喘息声。我学着汉农先生的样子,朝马吆喝:驾!马跑了起来,我知道利米国立学校有几十个男孩要犯嫉妒这条弥天大罪了。我又朝马吆喝一遍:驾!想让每个人都听见,让他们知道是我在赶马车,而不是别人;让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看见的那个坐在平板车上,手执缰绳和鞭子的人是我。这是我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天,比我的首次圣餐日还要辉煌,那天让外婆搞砸了;它也比我的坚信礼日辉煌,那天让我得了伤寒。
他们不再叫我的外号,也不再笑我是疤瘌眼。他们想知道我才十一岁,是怎么找到这份好差事的,能挣多少钱,会不会一直干下去。他们想知道煤场里还有没有别的好活儿,我可不可以替他们说句好话。
后来,有些十三岁的大男孩把脸凑过来,说他们应该干这个活儿,因为他们年龄大,我不过是个没长肩膀、瘦骨嶙峋的小矬子。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反正是我在干这个活儿,汉农先生夸我特别棒。
有些天他的腿实在疼得厉害,几乎迈不动步,汉农太太很焦虑,她给我倒了一缸茶,我看着她卷起他的裤子,把脏绷带一层一层揭去。伤口又红又黄,里面嵌着煤灰。她用肥皂水清洗伤口,然后涂上黄软膏,拿把椅子撑住他的腿。夜里他就这样待着,看报纸,或从头顶上的书架找本书读。
腿恶化得这么厉害,他只好提早一个小时起来,放松放松僵硬的腿,重换一次绷带。这天是星期六,早晨天还很黑,汉农太太就来敲门了,问我愿不愿意去邻居家借辆手推车带上,汉农先生今天绝对扛不了煤袋了,也许我可以替他把煤袋滚到手推车上。他也不能用自行车带我了,我只能推上手推车在煤场跟他碰头。
那位邻居说:借给汉农先生啥都行,愿上帝保佑他。
我在煤场大门口等着,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向我走来,骑得比以前更慢。他的腿很僵硬,几乎没法下车。他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弗兰基。他让我备马,但我套马具时还是费了些劲。他让我把马车赶到煤场外面,来到寒冷的大街上。我真希望能一直赶下去,再也不回家了。汉农先生教我怎样把煤袋拖到车边,扔到地上,拖上手推车,推进人家的屋里。他告诉我怎样才能安全地搬运煤袋而不伤到自己。到了正午,我们送完了十六袋煤。
这个时候,我希望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们能看见我,看我驾驭马车、搬运煤袋的样子;看我在汉农先生休息两条腿时,包揽一切的样子。我希望他们能看见我推着手推车走进南方酒吧,跟汉农先生、帕姨父和比尔。盖文坐在一起喝柠檬水的样子,汉农先生、帕姨父和我是一身乌黑,比尔。盖文则是一身雪白。我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汉农先生让我留下的小费,四个先令,加上他付给我的上午的工酬,一个先令,总共是五个先令。
妈妈在炉子边坐着,当我把钱交给她时,她看着我,钱掉到她的腿上,她哭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钱应该使人快乐呀。瞧瞧你的眼睛,她说,到那面镜子前瞧瞧你的眼睛。
我的脸乌黑,眼睛比以前更糟了。眼白和眼睑全红了,黄色的眼屎渗到眼角,流到下眼皮上。稍过一会儿,眼屎就变硬了,得抠或洗才弄得下来。
妈妈说到此为止了,不要再跟汉农先生干了。我想说汉农先生需要我,他几乎不能走路了,我今天早上不得不把所有的活儿揽下来,我赶车,用手推车搬运煤袋,然后到酒吧里坐坐,听人们谈论隆美尔和蒙哥马利哪个更棒。
她说她很同情汉农先生的不幸,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不幸,她目前最怕的,就是一个在利默里克的街道上跌跌撞撞走路的瞎儿子。你险些因为伤寒丧命,这就够糟的了,现在还想再把眼睛弄瞎吗?
此刻,我忍不住哭了,这是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老爷们,为家里挣钱的机会呀。爸爸不寄钱,电报童也从来不登我家的门。我忍不住哭了,因为星期一的上午,要是没人帮汉农先
生把煤袋拖到车边上,再用手推车搬运进别人家里,他该怎么办呢?我忍不住哭了,因为他跟那匹马是那么亲密,管它叫亲爱的,他自己又是那么和蔼可亲。要是汉农先生不把它牵出去遛遛,我也不能把它牵出去遛遛,那匹马该怎么办呀?没有燕麦、干草和偶尔的几个苹果,它会饿死吗?
妈妈说我不该哭,这对眼睛不好。她说:以后你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