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再继续站着,芹泽倒在了床上。明天就必须带着这样的疑虑回日本了。这不是来纽约。他觉得自己又陷入了一步都动弹不得的深渊。
这时候,响起了谁敲门的声音。
心想不该会有谁来,便一动不动的,以为大概是自己神经过敏。但又一次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芹泽无力地站起身来,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只见门前站着一个可能是西班牙裔的大块头男子,腰上的皮带挂着许多叫不出名称的工具。见屋里没有动静,他竟似乎打算自个儿打开房门。
“是哪位?”芹泽慌忙隔着房门问道,回答说是来检查水管的维修工。听这么一说,便想起今天早晨下楼吃早饭时,总台似乎跟他说过这件事。芹泽未解开门链就这么打开一条门缝,那男子微微笑着用手撮起挂在胸前的塑料名牌给他看。
“我来检查浴室的水管。”男子声音沙哑,用带着母语口音的英语告诉他,又露出了微笑。微黑的大脸庞上,使劲儿瞪人的黑色眼睛以及厚厚的嘴唇,不作声时有一种可怕的威严,但一笑起来就变成了非常和蔼可亲的模样。
“OK。”
芹泽暂时关了门,卸下链条让那男子进屋。男子径直从房门走向浴室,好像仅用五分钟光景捣鼓了些什么,很快便出来了,又微笑着说道:
“谢谢了。”
受他影响这位也不由得笑了,是温和亲切的笑脸。男子掏出圆珠笔,要求在检查表上签字证实作业完成。
“如果客人不在怎么办?”芹泽无心地问道。并非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自己这么说话后,发现自己非常渴望跟什么人聊一聊。男子从裤子的后兜里掏出卡片钥匙给他看。
“有这个就可以进来了。我负责这家饭店水管的检查或维修已经十年啦。大体上随便哪间客房都允许进入,所以……”
芹泽的头脑里猛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使用那把万能钥匙,这层楼的十号室也能进去吗?”
“那,当然啦。”男子用理所当然的神情回答道。
“有个小小的请求,只要一分钟就行,能不能让我进十号室呢?只是稍微看看里边。和您在一起,我什么都不会干,在您身边看一下就成。求您啦,不行吗?”
芹泽只是想稍微看一下明石住过的房间。
“嗯,那行,可为什么要看十号室呢?这房间宽敞多了,是好房间呀。”
男子怀疑地打量着芹泽。
“也许您不知道,去年秋天,我的朋友就是从那儿跳楼死的。跟他从小就是朋友啦,其实我从日本来,本意是想住那个房间的,但被拒绝了,所以……”
男子明显地变成理解的表情。
“您,是明石的朋友?”他打断芹泽的话问道。
“是的。您也认识他吗?”
这次轮到芹泽惊讶了。
“是吗,是明石的朋友吗?明石是好人。那样的好人会自杀什么的,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
“要是知道明石的事情,求您了,跟我说说好吗?什么都行,哪怕再怎么小的事情都可以,希望告诉我。”
芹泽都想抱住从领口处就看得见浓密胸毛的那男子的胸膛了。
“OK。跟我来吧。”
男子带头离开房间,芹泽也急忙跟在后面。在走廊上稍走几步,跟芹泽的房间同一排的相反一侧,拐角处的房间就是十号室。男子四下里稍微看了看,确认走廊里没有任何人后,便插入了万能钥匙。
十号室比芹泽的房间窄小多了。现在还是空房吧,床上的床单揭下来仍未铺上。起居室和卧室合一间屋,沙发旁边摆着餐桌和椅子。
“明石经常在这儿工作,星期六和星期天他都一个劲儿地工作。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银行里做市场交易,有许多知识要学习,很费精力的。跟明石经常聊天,谈到我有儿子,他就说以后要好好对儿子,还送了我许多东西,糖果啦,玩具啦。他还怀念地说起自己也有个儿子在日本。为什么家属不一起生活呢,我感到很奇怪,就经常问这个问题啦。问他不感到寂寞吗,他笑着说寂寞呀。又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分开,于是明石说是因为工作。”
芹泽觉得眼前仿佛浮现出男子和明石在这屋里交谈的情景。
“我说要是我,就会为家人而工作啦。可为了工作跟家人分开生活什么的,不是倒过来了吗?必须和家人分开的话,那换个可以在一起的工作就好了嘛。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么优秀的明石,为什么不选择为家人而一起生活呢。”
芹泽无言以对。不管是告诉他在日本单身赴任并不稀奇,还是解释说因为儿子要参加升学考试才撇下明石回东京的,都觉得这男子是无法理解的。
“明石说为了儿子将来考上好的大学,从现在开始就得回日本学习。还说那对儿子很重要呢。这种事还是无法理解。夫妻任何时候都应该一起生活吧。我又问,难道是夫人不爱明石。明石只是笑了笑。那时我就想,那么好的人,却好可怜啊。”
可能想到了什么,男子突然率先走到门那边,向芹泽招了招手。芹泽慌忙跟了过去,出了房门,横穿走廊,再次使用了万能钥匙,这次是走进对面的房间。
芹泽也跟着进了屋。觉得光线稍暗了点。但壁纸还是崭新的,看上去刚重新装修过。
“……就这扇窗户啊。明石就从这窗口跳下去了。”男子说着说着声音便哽住了。是吗,不是从明石所住的房间,而是从对面的房间跳楼的。
“那时候,走廊这边的房间都还正在进行重新装修,这扇窗户也还没安上窗框呢。想想看就够危险的啦。假如明石的夫人是美国人,绝对会提起诉讼吧。为什么,不贴张纸提醒说正在施工,而施工的人员随意出入,所以房门也没锁。窗框还没安上,墙壁上开了个大洞就任由它张了个大口啦。不管谁突然来了都有掉下去的可能。要是平时怎么会这么置之不理呢。家属可以控告的。”那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我见过这里的副经理了,她反倒说可以起诉明石呢。说明石的死肯定是他本人的意思,因此作为饭店方面也可以要求赔偿营业上所蒙受的损失。不过没提出要求罢了。
“巴恩斯太太吧,她这么说啦?”
芹泽点头说“是的”。
“像她说的话。不过那全都是谎话啊。实际上,饭店应该是收了明石工作单位的什么钱啦。”
“欸,那是真的吗?”
尽管饭店方面要求损失赔偿费在美国这个诉讼的社会是完全可能的,但康和银行若是为一名自杀的行员支付这笔钱那也是不可思议的。
“没错。这里财务科的人有我的老朋友呢。向她确认过所以是真的。”
“您认为明石真是自杀吗?”芹泽干脆问那男子看看。男子面带愁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
“很遗憾,警察做了结论,明石是自己跳下去的。我不想相信这件事,但我也觉得他似乎忧心忡忡的。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不过看来至少那天傍晚明石的房间没有谁来过的迹象,明石从这儿跳下去时,好像也没有谁进出这里的样子。警察做了多次详细的调查,我也被警察问过几次啦。可是那天我没当班,没见过明石,因此无法说他是否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我只是清楚地告诉他们这一点啦,明石是多么优秀的人,至少不是会得罪人的人啊。”
芹泽走到明石跳楼的窗边。现在已经安装了固定的玻璃,从这扇无法开闭的窗户不能看到正下方的马路。芹泽想要再稍微靠近一点窗子,然而不知何故两腿发软,要再上前已经动弹不得了,从脚底下开始直打哆嗦。
半年前的某天夜里,明石大概就是这样站在这里吧。随后,可能就是从这儿将身体抛向冰冷而黑暗的地面。芹泽情不自禁地对着窗外双手合十。
只是想向明石赔礼道歉,一心一意乞求他的宽恕。
突然觉得鼻子里头酸酸地直发麻。他咬着嘴唇,闭上眼睛,热泪盈眶。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了出来,宛如眼睛里什么地方决了口似地,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去。芹泽就这么合着掌,不想要擦掉它。就站在身后的那个男子的存在,此刻也似乎从意识中消失了,声音色彩一切都消失了,时间完全静止不动了……
“要走了吧。”
男子将手搭在芹泽肩头上,那只大手暖乎乎的,将芹泽拉回到现实中。回过头一看,那男子也哭了,微黑的脸上那突出的大眼睛红通通的。
“谢谢,让我进这房间来太好了。”芹泽衷心地道了谢。
走出房间后两人一直沉默不语。芹泽陪着男子一同走到了电梯间,再一次表达谢意,边等着电梯到来,边使劲儿握着手。遇见这男人太好了。他觉得即使仅仅如此也不虚纽约之行了。来纽约还能见到唯一能与自己分享相同思念的人,一想到这就觉得跟这男子难舍难分了。
“对了,回日本能请您捎句话给丝吗?”男子又恢复了那微微的笑容问道。
“咦?”芹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又再问了一下。
“给明石夫人呗。”
“您曾经见过明石夫人吗?”
芹泽凭直觉知道,男子说的并非庆子。
“嗯,在明石的房间里只见过丝一次,可能是碰巧有什么事从日本来的吧。非常漂亮的夫人。只跟她谈了一小会儿,可只有跟丝在一块儿时,明石才显得非常幸福的样子。明石非常爱夫人呢。”
“是夫人自己说叫丝吗?”
本想问他是什么样的女人,可转念一想不可公开这么问,便欲言又止了。
“嗯,是明石这么叫的呗。丝的英语比明石棒多了,听我这么一说,明石高兴地笑啦。当时的笑脸,如今还时时浮现在眼前呢。”
这时,电梯到了。
“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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