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密州出猎》
一
电话兵通过轻型被复线,报话兵通过微微摇曳的鞭状天线,同时收到阵地信息,又同声复诵出:“发射完毕!”
寂静最令人不安。此刻,一枚数十斤重的弹丸正在天空飞行。炮口距目标九千五百米,弹丸需飞行四十余秒,对于观察所指挥人员来说,这是个折磨,长得不堪忍受。谁知道将得到什么,远弹?近弹?命中弹?还是最讨厌的“不见弹”?肉眼根本看不见蓝玻璃似的天空中有一颗压满TNT炸药的合金杀伤大爆破弹。它一出炮口,人们就无可奈何它了,任何力量都不能使它停止飞行或是改变弹道。它按照火炮身管赋予它的方向的角度冲上天,然后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都要落下来触地爆炸,迸出六七百块齿状弹片,疯狂地咬向敢于阻碍它的一切。因此,在实弹射击时,弹道所通过的地域常常没有居民地、公路和建筑物,目标区也设在一片大山里。处于弹道下方并抵近目标区的,只有炮兵观察指挥所,他们要观测这只没有翅膀的铁鸟。
可是为什么看不到爆光?这个散布死亡的东西飞到哪儿去了?
副团长颜子鹄放下望远镜——它虽然能使人望得更远,代价却是把人的视野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内。果然,他放下望远镜视野开阔了,看到右前方褐色山坡后面窜出一股烟柱,接着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它大大偏出目标区域,根据响声判断,炮弹炸在松软的土地上。
观察所发出的一片混乱的惊叫,被颜子鹄的高声命令截断:“查图,找出落弹区!”又朝三连连长罗怀牧下令,“停止射击!炮手脱离炮位,叫副连长逐炮检查。”
营长递过一比五万的军用地图,食指尖指着一处:“这里。”地图显示,褐色山坡后面是大片家田。万一有人,可就糟了。
颜子鹄朝旁喊道:“小车!”又催问罗怀牧,“查出来没有?”
罗怀牧脸色灰白,担任射击的是在连,射击指挥员就是他。他吃力地说:“射击指挥无差错,问题出在阵地。副连长报告,三炮方向错了一百密位。”
如此大错!阵地上只有四门炮,却有五位连排干部。颜子鹄气道:“我命令你们坐下来,坐它三天!”他喊上营长坐进小车,赶去查看事故后果。
小车从凹凸的山坡蹦跳着冲下来,拐上公路,高速驰向落弹区。颜子鹄去掉军帽,双手抓牢车把手,上身倾出车门,在急风中极力睁眼注视迅速滑后的田野。他忽然叫道:“在这儿,停车!”
颜子鹄和营长跑下公路,从长满草藤的田埂旁边,扶起一位年约五十的农村妇女。她已经昏过去了,左肩和小腿处有血迹。蓝头布落在地上,旁边翻倒一个茶水桶,弹坑距她四十米,不知是否受了致命伤。颜子鹄和营长匆匆给她裹扎好伤处,把她抬进小车。远处,一个小男孩正朝村庄狂跑乱喊,十几位群众朝这里奔来。阳光下,一张张惶恐的、愤怒的、惊讶的脸越来越清晰,有人匆忙中还提着锄头和扁担;有人已经看清发生的事情,跑得更快,急声大呼……颜子鹄他们就要落入十分难堪的境地了。
营长道:“阵地有军医,我们快把老人家送去吧。”
“好!”颜子鹄回答着,又望着拥来的群众,对营长说:“你害怕吗?”
“不,我理解他们。但这时候什么都说不清楚。”
“那你就留下!无论人家动口动手,你都不准躲避,不准发作,不准辩解。否则,就处分你。告诉他们事故的真实原因,找到老人的家属和大队领导,很快我就派画来接你们去看大娘。你这儿比较困难,不是低声下气就能取得群众原谅的,越那样人家越气。我们错了就是错了,要认账。但在大错之下也要体现革命军人的品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颜子鹄把老人抱上车,关好车门,双臂把老人家拢在怀里。小车平稳地驰走了。他从后窗望去,群众围在大弹坑边上看了看,然后,慢慢地从三面围住营长。营长垂手站着……
小车停在三连炮阵地的通路出口,响了两声喇叭。颜子鹄钻出车,对快步奔来敬礼的副连长吴晓义道:“拿担架,把老大娘抬下来,快把军医找来!”
“谁呀?”副连长吃惊地看着颜子鹄胸前的血迹。
“你母亲!”颜子鹄绷紧脸,无法控制自己了。“大家不是天天喊,我们是人民子弟兵、子弟兵吗!”
军医赶来半跪在地上为老大娘检查伤情,然后重新包扎。颜子鹄在他耳旁问:“怎样哇?”声音微颤。
“还好。没有伤到动脉和骨头。不过要快送医院。向团里要救护车吧?”
“不等了。”颜子鹄对吴晓义道,“调一辆炮车,把火炮卸下来,把老人家抬上去。出事的是哪个班?”
“三班。”
“让三班撤出阵地,在车上轮流抬着老人家,立刻送医院。”
吴晓义在前,军医在后,抬着担架往阵地后面绕。颜子鹄喝道:“干嘛躲躲闪闪,想藏住自己的失败?不准绕,就从炮阵地上过去。”
所有炮手都笔直地站在炮旁,呆呆注视着担架通过。一看到颜子鹄的脸,好些战士心怯地转开目光。老人家醒了,呻吟着偏转头,恍惚地朝火炮和战士们望着。
“呜……”一位战士扶着火炮瞄准具大哭,接着,跳过火炮大架,钻到相思树林里去了,两个战士急忙跟去颜子鹄估计他可能就是错了一百密位的瞄准手,低声问:“入伍几年?”
吴晓义答:“一年,工作不错,是党员。”
“现在入党真快,军事素质呢?你们要分工一名干部看护他,不能恶化他的情绪,也不能让他发行当一般炮手,他自己要求也不许。他还是瞄准手,下回实弹射击还是要上。”
颜子鹄是强忍着一团怒气走进阵地的,然而,沿阵地走了一遭后,恼怒便化为一种复杂的感情。他看到,炮车通路两侧的树林,竟无碰断一根树枝;田边必定要碾碎的几棵白菜,早已被战士们包着土挖出来,移到通路远处,准备撤出阵地后再栽回去。在重炮和大型牵引车的缝隙里做到这一点,需要多么严明的军纪和良苦的用心啊!用弹药箱板子钉成的语录牌,插在掩体最高处,写着大家最熟悉的毛主席语录和战斗口号。和一年前不同的是,没有林彪的语录了。不过,这能说明他的一切都埋进温都尔汗沙海了吗?群众纪律执行得最好,没损坏群众一针一线。阵地的政治气氛搞得很浓,简直象打一场灵魂仗。不过,他们疏忽了一点,阵地要隐蔽,要伪装,要和现场保持一致。本属于心灵的语言,不必在嘴上重复了千万遍还嫌不够,又制成语录牌竖在最明显的地方,使敌机在两千米高空都能看到。花架子!
颜子鹄走到阵地指挥所,用电话向政委报告了这里的情况。政委说:“我马上到落弹区去做善后工作,你放心吧。问题出在三连,你看还打不打?”
“打,射击还没完嘛。”
“我也同意打,但是要你亲自掌握。另外,师里刚才问到明天一连的实弹射击。一连更难办啊。你看他们还打不打?”
政委是忧虑一连连长袁翰。袁翰返乡已经超假,团里两次电报催归,还不见音信。这件事激怒了颜子鹄。连队临近实弹射击,连长居然无故不在位。颜子鹄和政委的最初决心是:就当袁翰“死了”,一连还是要打仗的,让指挥排长代理连长指挥射击。可是,三连出了事故,政委犹豫了:指挥排长毕竟没有指挥过全连呀。
“袁翰的超假,”颜子鹄通过电话说,“属于执意违背命令,性质比三连的偏弹更为严重,简直不象个军人,非处分不可。但连队的实弹射击,我的意见还是打。垮了连长,不能垮掉连队。打好打坏是一回事,不上炮场,这个连队的人心就散了。我坚持打!”
“知道了。”政委放下话机。
二
一连指挥排长坐在车内连长的位置上,这对他简直是过分的幸福,他将占领观察所,指挥全连火炮实弹射击。阵地指挥员副连长,虽是他的上级,也将逐字逐句的复诵和执行他的口令。每个炮手把他的意志填进炮膛,他将看到弹群按自己的意愿爆炸,仿佛是自己手臂延长了,伸过去捏碎了坚固的目标。热爱军事的人谁不珍重掌中的权力,这权力可以实现自己所追求、所热爱的意愿,和渺小的个人权力欲完全是两码事!尽管他嘴上也呐呐地道:“副团长,我怕不行啊。”这是因为他觉得不谦虚一下就太不象话了,其实,他心里早把三连看矮了半截:哼!打个偏弹,练兵练到脑后去了?他储藏下的本事,使他忍住笑意接下重任,那一刻,他深深感激连长袁翰平时对他的培养。
他刚当排长时,袁翰就逼他学习连长的全盘指挥业务,说:“一年以内,你必须成为全营指挥排长中最强的一个!别怕人家说你有当官的野心,那是蠢猪式的嫉妒。不但理解本职而且理解上级的职能,才能更灵活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满足于仅仅完成本职工作的指挥员永无出息。”好几次野外协同训练,实际指挥一连的是他这个指挥排长,袁翰只在边上传达口令,营指挥所都没察觉。有一回,袁翰竟然在“暂停”时睡着了,醒来后苦笑着说:“我也会偷懒啦。说实话,这一套,操操年我当班长时就会了一半。如今当个连长,比那也是时候当排长还容易,老是这一套程序,好象敌人听我们调动似的。我要是当敌人的话,别人不敢说,咱们营长就会输给我。”
象那里的不少干部一样,军事上幼稚,阅人览世却过早成熟,小小年纪的指挥排长,因为袁翰急迫地要把他推上连长位置,竟狐疑起袁翰的用心:“连长,上级要提拔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