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琥珀沿猪圈边走边看,见一头老母猪身下拱动着一窝小猪崽,欢喜极了,便伸手抓。
“别,别。”宋庚石跑过来,“它凶,会咬你。我给你抓。”他口里“喔喔”响着跨进圈,捧起一只小猪崽,笑道;“你摸摸。”
南琥珀模模它那又红又白的圆身肚,觉得手痒,不禁惊叹一声。
宋庚石放回猪崽,把南琥珀领进瓦屋。瓦屋分内外两间。外间是料房,砌有一大灶一小灶,都在轰轰窜火,满屋怪昧。里间干净多了,两只长条凳架着一块铺板,四根竹竿支起一顶蚊帐,被褥倒还整齐。、
“好吧?”南琥珀见宋庚石眉眼精神,道,“胖了点。”
“嘿嘿,自己料理自己呗。一天回班里一趟。想吃什么就拿点什么。几十头猪,我原以为难养,一试,不难。就是没人说话。”
“你手怎么了?”:
宋庚石左手拇指处紧缠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下面,是用报纸裹着,肿得很粗。
“切料时碰了一刀。没事。”
“天天要下水,瞎对付怎么行。快找卫生员包一下。”
“没事……等晚上吧。我一般都是晚上回去。”宋庚石说着就有些不安了。忽道,“我打住了一条蛇,四斤半。在锅里煮呢。今天你别走,在我这儿吃饭。”
“我还没吃过蛇呢。”南琥珀跟宋庚石到外间。
宋庚石揭开小灶上的锅盖,在蒸腾而上的热气中吸鼻子,“香吧?”
南琥珀探头看。又用锅铲动动锅里的肉段,看得呆住了。半晌,皱眉道:“我不吃。”
“大补啊!”
“不吃。”
……
十五
南琥珀率领老一班的十人,来到大地堡边上。他默默望着面前灰褐色坚固水泥,望了一会。拾起脚,踹开挡在门洞上的木板,领先钻进去。
里头又潮又暗,一进来胸口便突突跳。从射口钻入的光柱很硬朗。脚下的沙地却和棉絮一样,踩不出声。不象外面沙滩。一踩会嚷嚷响。“乌龟壳”,南琥珀想着坐下,靠住水泥墙。其它人也陆续坐下,仿佛才见面似的,彼此望望。想笑,笑不出。想说点什么,又不敢。一双双眼睛闪动着。
“抽烟吧。”南琥珀道。‘
于是大家纷纷掏出烟来。不管会抽不会抽,人人身上都带着烟。就在互相递烟、点火的时候,大家手、肩、头轻轻相触了。衔支烟坐回去,也不再是坐在原先位置上了,也不再坐得那么直了。
南琥珀把小铜龟放到面前地上,道:“我们都给害苦啦……”众人顿时屏息静声。“昨天,我看到半锅煮熟的蛇肉,它已经被剁成十几块了。可它哩,在滚水里站着,一块块全站着。我用铲子按倒它们。铲子一拿开,它们又站起来了!你们说这象谁?就象我们现在。我们被司马戍剁成了十几块,一个班一块分掉了。我们也被放到锅里煮,谁煮我们?不是对面的敌人了,是我们周围的同志、战友在煮我们!是我们自己在煮自己!因为我们心里都有点丑事,不敢承认,不敢公开,别人也不让我们公开承认。重新拉起老一班?不可能。上珍宝岛打仗去?更不可能!我们现在所吃的苦,所背的臭名,就是为以前的愚蠢付代价。不过,没什么了不起,宋庚石说过,大补哩。我们非在锅里站起来不可。要站起来,没别的办法。只能把过去不敢说的话说出来,统统说出来。想骂就骂,想哭就哭。外面不行,就到这乌龟壳里来,敢么?同志!敢么?……”
夕阳将要入海时,指导员带着九个班长寻来了。他们跟着沙滩上的脚印,走近大地堡。
南琥珀和战士们陆续钻出地堡门洞,站成一排。他们脸色都很严峻,眼内还有残留的泪水,脖子挺得很直,肩膀挨着肩膀。铜龟抓在吕宁奎手中。下次将由他领头开会。南琥珀迅速回望一眼:九人。只有宋庚石没出来,只有他没出来。
“立正!”南琥珀朝指导员敬礼,却没有一句报告词。因为身后的一列战士,不是一个有番号的建制班。
指导员率领他的九个班长。
南琥珀率领他的九个战士。
他们久久相望。每当南琥珀更有力、更尖锐地望时那只眼也就不知不觉地更斜了。……
远处,两个战士拖着一具无齿木耙慢慢走来,后面跟着一条沙带。
绝望中诞生
调令已由集团军正式下达。
明晨四时,本人将离开炮团,赴大军区某部任参谋。这次调动很惹人羡慕。本人的级别虽没有变动,但职务地位大大上升了。今后,本人就是上面的人了。如果来此公干,炮团的头头们会拥上来握手,口里有节奏地“哎呀呀”欣喜。我将称他们“老领导”。这称呼很妙,一听就知道只有自己也是个领导才会这么叫。团长的嗓音比往常更亲切:“明晨用我的车送你。”那是团里唯一的新型作战指挥车,那车才真叫个车。本人的组织关系行政关系供给关系三大材料已装入档案袋,由干部股长亲自交给本人。从这一刻起,本人就不是炮团的人了在三大关系送交军区之前,本人又不是那里的人。假如这数天里本人淬然身亡,追悼会与抚血金由何方承担将是个棘手的问题。●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两个公务员奉命来捆绑行李。我的行李之微薄使他们大吃一惊。我给了他们一人一盒烟和清理出的物品:脸盆皮包藤椅镜子闹钟……全是别人舍不得抛弃的东西。我年轻,未婚,因而舍得抛弃,每抛弃一样东西都体会到自己的旺盛活力。地上搁着的旅行包不足三十斤,是我服役十一年的积累。我除了奋飞已无退路。
此刻是个阴晦的下午,适合于孤坐与沉思。我将居住多年的单身宿舍缓缓察看一遍,毫无目的地察看。白墙早已黄中透黑,天花板渗出的紫色水渍因我过于熟悉而令人烦闷,六角形地砖光滑如镜,边缘被岁月融解得模糊不清,屋中弥漫着我的气味,我要离去了才强烈地嗅出它确实是我的气味。哦,不会遗下什么了,该丢弃的已经丢弃。但我尖锐地感到某种遗失,被遗失的似乎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就在身边,凝神追想时总想不起来,悠然无思时却会从记忆中掉出来。我停止寻找,倒在床上,微合目,懒散地……是它!
我面前有一堵墙壁,朝南,墙正中是窗户。在窗框与墙壁的结合处有一道很窄的、近二尺高的缝隙。隐约可见的是,那缝隙被一个细细的、笔状的纸卷儿塞死了。两年前,我搬进屋来时就注意过它,当时想把它剔出来,重新修补窗框,只因为它塞的很结实而作罢。当然,在这两年里我目光无数次掠过它,它甚至给我带来些奇思异想:某些秘闻?绝命书?一束情柬?……最后我总告诉自己,那是堵塞缝隙的废纸卷,如同所有住公房的单身汉的生活一样,随意对付。
现在我即将离去,我断定此去再不复返,这就便这件事情有了最后的意义。我从房内找出一根适于挑剔的钢锯片,朝它走去,由于再度充溢幻想而手足惶乱。我从窗玻璃上看到
自己的面影,两颗瞳仁闪亮,我立即拉上窗帘,于是制造出一派神秘气息,我也确实感到神秘。仿佛去启动某种神灵密语。身心似被洞穿。
这片刻内的经历我再也回忆不起来了。
后来我能回忆出的是:长长的纸卷已经躺在窗前写字台上,四周是一滩从缝隙里洒落的犹如弹壳内发射药那样细碎均匀的赭色颗粒,赂有苦涩湿热的气味。纸卷异常沉重、坚硬,默默放射因为年深日久而形成的金属般青辉。我又累又诧异,它竟然如此完整!我原以为把堵塞得那么紧密的东西剔出去会支离破碎。我究竟是怎么剔除的?那过程已是我记忆中的空白。
这时,我发现了第一个怪异:
长长的纸卷在桌面上的方位与指南针一样,上北下南。哦,偶然吗?可怕的偶然。
我从细小的缝隙里望出去,像从瞄准具中望出去,发现了第二个怪异:莲花山锥状主蜂出现在视野里。如果出现任何其它山峰,我都不会惊奇,但莲花峰是这一带方圆三百公里内地区的最高峰,也是这一带地表构造的中心。我甚至可以借助峰顶上的一抹阳光,猜见顶尖上那三角状的国家一级觇标。它是这一带大地测绘时的最重要的控制点,其座标数据经几十年多次测标,已精确到毫厘。方圆三百公里内所有地物地貌的测标与标绘,都以它为基准或参照。此刻它夹在缝隙里,我只要稍微移动头颅,它就消失。我的面孔感觉到莲花山原野吹来的清凉的风,它们从缝隙中流入,仿佛是莲花山的绒毛。我感到山是活物并且是伟大的活物,特别在它被夹在缝隙里的时候。
第三个怪异便是面前的纸卷,它因夹塞日久几乎熔铸成一根硬棒,还带有微弱的磁性。我极其小心地拨开它,不时呵上一口热气,使它不至于脆裂。它的外壳纸页已接近钙化,稍一碰就碎成粉末。但是越往里越完好,我逐渐触到它的柔韧、平滑和蕴藏的弹力,甚至嗅到被禁钢久远的气味。我不禁赞叹纸质的优越。据我的经验,只有少数特制军用地图才使用如此优质的纸。
呵!它正是半幅军用地图。总参测绘局一九六一年绘制。
五色。下边标注:
比例:1:50000
地貌性质:丘陵/城镇‘
区域:莲花县/石中县
高程:1956黄海高程系
磁偏夹色:2——80
它正是我部所驻的区域性地图,地图的使用者无疑是内部人员,可能就是我的前任。我很快在地图的右侧找到团部位置:陈盾村庄西南面。所有的地图包括军用地图极不绘制军事设施,因为它们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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