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的大腿,他呼吸低且粗,弯着铁似的头,半闭眼。
小铜龟活物般在袋中乱扑乱跳。两人都死撑着不语。
“你拿去吧。”南琥珀说。
他们没有停步。南琥珀感到一只手伸入他裤袋。候地,重物感没了,小铜龟被司马戍取走,放入他自己的另一边裤袋,那里离南琥珀远些。南琥珀的心裂开似地呻吟一声。
又走了许久。司马戍道:“班长,老书上有句话‘大赠无谢’,知道吗?”
南琥珀几乎是愤怒地问:“你干嘛那么喜欢它?”
“说不清楚呵……”
脚下沙滩渐渐变硬,泥土从沙中凸现。他们走到防区尽头,把木耙从沙里提起来。一尊半人高的水泥碑竖在他们面前。正反两面都楔有中、英、日三国文字:军事禁区,非经允许不得入内。中文字大,红漆,、占据水泥碑上面一半;英文日文字小些,白漆,占据水泥碑下面一半。南琥珀瞧出它有些倾斜了,顶部破去一角,被人零打碎敲的。他心里怪凄冷,它有何罪呢?没它时,这里只是块普通海滩,人迹不比别处多。自从把它一立,沙滩上的脚窝儿反而多起来了。它阻挡人也诱惑人哩。让入一见心头便突突的,挤着命也要进来一游。随后才知道这里头和外头一样寡淡。结果水泥碑要被人敲两下:进来时一下——因为它挡道;出去时一下——因为失望了。
二
南琥珀刚刚分到这里,那位老兵就将二指并在一块指向大海,低低地说:“喏,就在那!”
南琥珀觉得更可怖的是压在耳畔沉重声音。他久久望着凸起的大海,那冷冰冰燃烧的蓝色。海流趴在它下面。涨潮时,它悄悄活转来。越挣动越长大,汲聚整个大海的力量,朝这边冲撞,把沿途抓住的一切都扔到岸上来。退潮时,它又以同样的力量和速度扑向敌岛。要是你落入其中,你就甭想再回来。海流会把你咽进去,到那边敌岛才喋地吐出来。那时,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即使你许多年以后侥幸生还,别人也不会把你当成从前的你了。
于是这片弧状海域被划为军事禁区,你若陷入海流远去了,只得对你射去一发子弹。这也是拯救你。
这个秘密藏在大海肚子里,附近的人们都知道,却又搁在自己肚子里,宁可烂掉,也不轻易吐给外人。其实,谁也不清楚海流究竟在哪里,它一日三变,色儿似地游来游去。然而老兵们都执勤地对海湾拐角伸去两颗指头:就在那!——十几年的传统了。
南琥珀极想用手去碰碰那亮光光的海水。在别处,太容易了,只没那兴头。在这儿绝对不行,人却时时涌动老大兴头。大海那么温驯,潮头随着他的心思走,白亮亮的舌片伸到他脚跟前,似抚似舔的,而他只能退后几步。
夜里干“潜伏”,南琥珀全身比礁石还硬,眼睛几乎没用,全凭感觉。你有感觉浑身都是眼,你没感觉浑身肉乱跳;不要担心后面,即使身后站着一头恶鬼,你也得坚定地对自己说:“没有!”这样你才能牢牢守住当前一面。否则,前后左右都是鬼,你哪一面也守不住;如果还不行,你便将冲锋枪从夹肢窝里伸向后面,大拇指倒压住扳机,注意力全用到前方,别怕羞,黑夜遮盖着你。这样,也能获得镇定;还有,帽檐要压低些,肯定能多点安全感,还会觉得自个两眼很有力气;千万别踩上枯枝败叶,它们会昧地一响,把你心脏刺穿。万一踩上了,那你就踩住别动,一动它们又昧地一响;冲锋枪是个安慰,你得牢记住它只是个安慰,千万不要搂火!因为你认准的趴在那儿的敌特十回有十回不是。你只需把眼睛转开,过一会儿再转回来看,就会庆幸自己刚才没犯傻。万一你走火,你在前沿就会被臭翻,侮得你直想让那颗子弹打在自己手板上;你千万别信老兵们瞎咋咋的惊险故事,他们是在把老辈人割碎了一块块零卖,他们自己可啥也没有;你一定得学会使自己放松,身上每处都软软的,随便挨住一株马尾松,脑中回想白天这里的地形地貌,于是这个黑夜才会归你所有;最后,你得体会敌特的心情——这太重要了,如果你想赢了,你就得和他们交心,就得有那么一会功夫恶狠狠地把自己想象成敌特,便会大悟:妈的,真正害怕的是他,这儿每棵树每个石头都够他怕的。你好悦意呐,竞有些盼望这儿每棵树每个石头都够他怕的。你好悦意呐,竞有些盼望敌特爬上岸来。哼哼,动的怕不动的,在乎的伯不在乎的,大眼圆瞪的伯半眼微笑的……
还有一绝:
当夜越缩越紧的时候,海风忽然变味,硬得象只榔头敲你的嘴脸。海面上涌来猛烈声浪,如同大海站了起来,轰轰隆隆摇摇晃晃地翻筋斗,那声音把四面八方塞得水泄不通,天地间容不下这头巨皮——国民党的心战武器:大喇叭,六行四排二十四个,每个都和波音飞机的喷气口那么大,功率或许更大。它用惊天动地的声音和你悄悄谈心,震得人简直站不稳,活脱脱是天塌了,掉下张大嘴。它从你双耳钻进去,再胀破你身躯钻出来。它把黑夜夺走,再掷来砸倒你。你若有种,就和它对骂,站不稳也要骂!它一句,你一句,发狂地同它对撞;否则,你会在令人窒息的声浪中缩成指甲盖那么点,甲虫似的在海滩上乱钻。……夜复一夜,年复一年,你渐渐宽容它了。候忽发觉:那声音不怎么震耳嘛。夜里,在那边,你还有个伴儿,和你一样辛苦。唉。
三
最初,是日子啮噬南琥珀。后来,便是南琥珀有滋有味地咀嚼一个个日子了。这儿一切都非同寻常。活着,力气把浑身骨节胀得咔叭响。携枪在沙滩上走走,俨然是自己垄断这片海域。再后来,日被嚼得太透,复又寡淡起来。蓦地悟到:不是自己垄断这片海域,竟是将自己配属给这块海滩哩。象那块礁石,象那株歪脖树,象树腰间那块疤节,象极目无数什么都不象的东西。他情愿把白天留给战友,夜里去海滩上岗。在黑暗中,他觉得轻灵、干净、快意。他违反执勤规定,把解放鞋脱下来,掖进腰里,赤脚深深地踩进沙中,享受沙的流动。他把海风吞进腹,再吁出去,犹如一遍遏制洗自己。
……黑影刚刚从按树林带里出来,南琥珀就捕捉到了,尽管它极象一株树影。刚才那里可没有东西,现在突然多了它,
肯定是人。黑影不动,南琥珀知道他在观察,所以也不动,甚至不把脸转向他。稍过一会,他感到那黑影朝海边移动了,顿时兴奋得发抖。他从雨衣下面慢慢抬起冲锋枪,无声地拨开保险,屏住气息,待黑影移到海水旁边那个废弃的地堡处时,猛然喝问:“口令!”
声音响得要命,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随即胆更壮,今夜要开晕吃。他隐隐期望那人不回答,自己才好开枪呵。一团火塞在喉管里。他想再喝问一声,却发不出声音。他拼命抑制射击的欲望。
那黑影碎在沙滩上,瞬间又跳起来扑向大海。啪啪啪,脚跺得很响很急。接着传来溅踏海水的声音。南琥珀端枪狂喊:
“傻瓜,回来,我开枪啦……”
这不是胸环靶、海漂物什么的,是人的血肉之躯呵。南琥珀迟疑了片刻,突然感到又愤怒又快活:干吧!他概略瞄准,稳稳扣动扳机,将二十五发子弹全部射出。枪托猛烈撞击他的肩胛,他的心脏跳得比枪托更凶,火舌刺花双眼,大团热气散去,面前更黑更静。他确信命中了。擦亮防水手电筒,提起冲锋枪,强撑着两条软面似的腿挨到海边。他看见一个男子躺在浅浅的海水中,面部露在水面上,身着短裤背心。旁边蹋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有两瓶白酒,一只充了气的橡皮球胆。男子胸、腹、颈有四五处贯穿弹孔,有的在喷血,有的只是渐渐渗红。男人还没死,他两肘在腰后一撑一撑,眼睛和嘴吃惊地张好大,拼命地喘,喉间“咕噜咕噜”。
南琥珀朝他弯下腰,又不敢碰他。
黑暗的海里忽然传来一阵嘶喊。南琥珀大惊:喔!还有一个哇……他朝喊声举枪,扳机却扣不动,子弹打光了,他慌忙换弹夹,意识到另外一人已经下海逃生了,休想再抓住他。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子弹也难击中水里的游动目标。
不料竞传来踏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南琥珀忘了隐蔽,径直用手电照去,顿时心颤不止。
一个女人,上半身几乎裸着,缠两条充了气的自行车胎,散乱的头发蒙在脸上,歪歪倒倒地奔来,近了,一扑,抱住海水中男子的脖颈,脸贴在他额上,一下下地碰,伤兽般凄号不止。
男人凸起的眼球直对着南琥珀的手电筒,不眨。断续道:“饶了她吧……她没甚罪……咱是没法子,才上这……求你们饶她吧。”每一挣动,身上的弹孔就突突冒血。话未了,气已绝。他脸朝旁歪去,两只眼球在海水中凸露着。不闭。
女人伏在他身上疯狂地哭唤。南琥珀听不清她的话,隐约感到:她要求他开枪打死她。
战友们从各处杂杏地奔来。枪托砰砰相碰,互相厉声催唤。到跟前,猛地站住,个个都呆了。
连长举腕看表。然后对两旁人大声说:“退弹!”
战士们默默卸下弹夹,彼此离远些,朝天举枪,依次响起空膛击发声,最后关上保险。
连长对南琥珀道:“你?”
“光了。”
南琥珀忽然想起刚才又安上了一个实弹夹,便发狠地把枪扔到一边。枪管插入沙中,似要立住,过片刻又倒下。一个战士替他把枪拾起来,卸下弹夹。
卫生员咣咣当当提着药箱跑来,蹲下就用牙撕急救包。
连长道:“卵用!”
连长朝暗影中伸出手,接过一只军用水壶,旋开盖递给南联珀:“喝三口。”
南琥珀举到唇边,嗅到猛烈酒气,直觉恶心,知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