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第三十四节(1)
尽管在苏雪的逼迫下,薛村给刘一鸣打了电话,但邹含之还是没有放出来。这倒不是刘一鸣连薛村的话也不听了,而是他太会听话了,也能听出薛村的一点话里边暗藏着的话了。薛村让他放人,又没有让他什么时间放人。放是一定会放的,邹含之这一拳,按说判刑还是够不上的。为了慎重起见,刘一鸣还是给薛村打了个电话,薛村很不耐烦地说,这是你管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又是一个让他看着办。
高佑民挨了打,邹含之蹲班房,这在梦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连街上卖小菜的、补鞋的、捏泥人儿的,都在讲这件事。最恼火的是高侃,他到处扬言,邹含之最好还是蹲在号子里,他要敢出来,立马就找几个黑道上的哥们儿挑断他的脚筋。结果却被高佑民扇了一个耳光。扇了,还逼着他去看邹含之。邹含之也教过高侃几天书,也是他的老师。高侃怕他爹,只好提着几条烟去了看守所。邹含之对烟照收不误,说出来的话却难听死了:“回去告诉你爹,让他别再演戏了!”
这段时间最忙的还是方友松。云梦大桥马上就要动工了,那座三塔式斜拉桥已经变成了巨幅的图画,在湖边竖立起来了。这座桥引起了梦城人极大的关注,在那个年代,斜拉桥还是一种刚从国外引进的最具竞争力的大跨度新型桥梁,没有桥墩,只要三个巨大的钢筋水泥高塔和向两侧斜拉着的钢索。它的力量和平衡竟然来自绝对相反的作用力,在倾斜中构成稳固的平衡和复杂的高次超静定结构,通过桥塔与主梁的支撑方式和桥面系的连接方式,建立起无支撑的桥面与主梁弹性连接。而把这一项非常复杂的工程交给一个包工头出身的农民企业家,在很多人看来,这的确是一个极大的冒险。他们甚至是在恐惧中仰望,而这种恐惧所带来的刺激,无疑又会变成谣言在梦城的每一个角落里不胫而走。
方友松感觉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神圣,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但他心里充实而喜悦。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想通过这样一座斜拉桥来赚钱,他在创造历史。在梦城的史册上,会铭刻上一个农人的名字。很快就要开工了,到底什么时候开工呢,他偷偷去找了那个为自己算过命的瞎子。他屏住呼吸,把手和脑袋伸过去,他感到了瞎子的心跳和自己产生的共鸣。这个过程持续了三个小时,最后瞎子有力地捏了一下他的下巴,他有很硬的胡茬,被瞎子摩挲得很响。然后,瞎子就给他择定了一个开工的日子,又反复提醒他要注意眼皮底下的小人。但这个小人到底是谁呢?这是天机,不到时候你是不会知道的。这也就是命运的深不可测之处,上苍会把秘密一直保留到最后。
在动工之前要搞一个奠基典礼,这是惯例。良辰吉日一旦择定,他和黄岚就开始没日没夜忙这事。也就在他最忙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是那个还蹲在号子里的邹含之。很快,他就把儿子叫到自己办公室来了。
方世初走进来时还穿着他爹的衣服。他好像很喜欢穿他爹的衣服,父子俩个头倒是差不多,可方友松太壮实,方世初则是高挑个儿,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就过于空荡了,看上去没有什么内容,就像一根高高的竹竿举着一件衣服,扮做人的模样,晃来晃去。方世初自我感觉却很好,还下意识地模仿他爹的样子,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无法模仿的。
梦城 第三十四节(2)
方友松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问:“我不是给过你钱了吗?怎么还没去买衣服?”
“我刚买了一台电脑。”
“公司里那么多电脑,还不够你用?”
“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早该换了。”
“去年才买的啊,就过时了?”
这样的盘问又开始让方世初变得不耐烦了,他说:“这您就不懂了,电脑这玩意儿,更新得比人的脑细胞还快,一个月不换,就有一代新产品出来了。”
方友松也不想跟儿子讨论这个话题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邹含之被关起来了,你知道吗?”这其实是根本不用问的,方世初对所有人都无所谓,却是很在乎自己的这个老师的。他念中学的几年,唯一还有些温暖的记忆,都来自这位老师。
方友松说:“去看看他吧,他是你老师。”
方世初说:“爸,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已经去看过邹老师了。”
“你已经看过了?”方友松有些失望,像是失去了一个机会,又稍稍前倾了一下身子,对儿子说,“我是想让你做做他的工作,请他到我们公司里来干,他曾是我们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但现在不是了,现在,他是我们最需要的人才。”
方世初没吭声,心里又暗自觉得好笑,这个农民终于也茅塞顿开了,居然也想要引进人才了。你儿子方世初不也是个人才嘛,可你却一直闲置不用。这话他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不愿意来?”方友松看见儿子为难的表情,试探着问,然后又轻轻地喘了口气,也有些泄气。“我和邹含之斗了这么多年,对他也有所了解,像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骨子里是瞧不起我们这种农民和个体户的。可是,云梦大桥不是我方友松一个人的啊,是梦城的,也是国家的……”
方友松如此大发感慨,是力图说动儿子,再通过儿子去做做邹含之的工作。但方世初居然也学会卖关子了,看着父亲那郑重的表情,他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那郑重的表情变得一筹莫展时,他才不声不响地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叠厚厚的纸张,从大班台上慢慢推过去,一直推到了父亲的面前。
“您看看吧。”他很客气地又佯作漫不经心地说。
方友松低下头去看了,那纸上写满了字,写得密密麻麻,夹杂着许多图形,他看不太懂,但眼角的鱼尾纹开始一阵阵颤动起来。他知道这一叠纸意味着什么,这都是邹含之的心血啊,现在却毫无保留地交给他了,交给了自己的对手。方友松忽然激动起来,他的手有点发抖。作为对手,不可能没有本能的排斥和抵触,方友松虽说对自己的这个对手一向是尊重的,但尊重的只是他的专业知识,别的方面,他甚至还掺杂了几分鄙夷,比如说让自己饮恨至今的鹭鸶湾立交大桥竞标一事,就让他很瞧不起邹含之。现在他对邹含之有更深的理解了,他想象中的读书人原来并非都鸡肠小肚,如果没有一副坦荡的胸怀,邹含之只会站在一边等着看笑话。就是他方友松,如果这次没中标,他不一定就不想看看邹含之的笑话。方友松都有些惭愧了,心里却有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没想到啊!”他还很少在儿子面前发这种感慨。
方世初看了他一眼,说:“我倒是想到了,我太了解邹老师的为人了,他比您高尚。当您千方百计地要把这个大工程抓到手里时,怎么大把大把地挣钞票时,他想到的是公司里的几千号职工怎么安排,哪怕坐牢,他也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样把云梦大桥建好。您在干吗呢?您又找那个欧瞎子看相去了!”
梦城 第三十四节(3)
方友松听了很是惊愕,这小子怎么知道自己去找欧瞎子看相去了?莫非他在跟踪自己?他跟踪自己干吗呢?毫无道理嘛。
方世初却得意地笑了,“您可别瞎猜,别把我也当着您眼皮子底下要提防的小人了,我是您儿子,我还不知道您信这个……”
“你这杂种!”方友松一扬巴掌,气急败坏地要打儿子,自然,这只是一个姿态,儿子的话虽然刺耳,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儿子还在想事,为他这个父亲也为这个公司。方友松还是点了点头,许多事情他其实都想好了,他要高薪把邹含之聘过来,让他担任公司主管技术的副总经理,儿子呢,他也想好了,就给邹含之当助手。他想他的这个安排一定会让方世初满意。但方世初听了却冷冷地说:“您这官倒封得够大的,可我怕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方友松听出儿子话里的意思来了,“那,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他?”
方世初还是摇头,也不说话。
方友松叹口气:“你这小子今天怎么这样了,有啥话你就直说嘛。”
方世初说:“我也是被您培养出来的,您不老是告诫我沉默是金吗?”
方友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方世初说:“我是这样想的,邹老师考虑的不是自己,他那么好的技术,走到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他考虑的还是公司那么多职工面临下岗,您想过没有,这么多人,牵涉到这么多家庭的基本生存,您说,怎么办?”
方友松又一次连连点头:“龟儿子,这话你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像邹含之这样的人才,肯定不只是我们一家想挖过来,可是那么多下岗职工,我也无法全部收留啊……”
方世初好像早已想好了,说:“我倒有个建议,我们公司不如搞一次公开招聘,把市工总的工人招聘一些过来,那可都是有经验的技术工人啊,比您临时招募的那些乌合之众不知要强多少倍。”
但方世初这满脑袋的新计划,却被方友松浇了一瓢冷水:“这事我不是没考虑过,可你想过没有,那些大爷可都是吃大锅饭吃油了嘴的人,劳保福利一分也不能少,做事也不肯下死力气。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大的一个国有企业,怎么会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方世初据理力争:“这是您的偏见,关键是看怎么管理。老实说,像您这种不管工人死活的搞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现在国家的法律制度越来越严,临时工也不是您想怎么榨就怎么榨了,您还是多往正路上想,赚钱,也要赚干净钱。”
“什么钱才是干净钱?”方友松脖子根儿都红了,一声声地逼问儿子,“我是个商人,我不赚钱我冒那么大的风险干什么?你以为你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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