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很快就通了;她迟疑了一下才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许出差了吧。”
“我找他有急事;很急的事。”我说。
“那我帮你找找看。”于池子妈妈说;“你在学校好好的;找到我告诉你。”
我看出来了;她在撒谎。
很明显;他们几个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而我被堂而皇之地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
其实我可以不在乎这个秘密;但我不能不在乎他如此地不在乎我。他是我的父亲;我还没满十八岁;就算他不关心我的成绩;也不能不关心我晚餐应该吃啥。直到现在;我才可悲地发现我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一棵失去依靠的无根的小草。
我不想回学校;但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竟来到了那天和她聊天的小河边。或许是为了照应此情此景;老天竟然又知趣地下起雨来。我如同被谁牵引;不由自主来到她坐过的长椅边坐下。很可惜我穿的是校服;不然我可以学她把领子拉起来或用什么东西遮挡;暂时拒绝整个世界。所以我只能脱掉我的鞋;把我走得酸涨的两条腿盘起来;并用手圈住它们。
我觉得冷;唯有回忆让我温暖。
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人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轻声问我:“是你吗?”
我如被电击般地转头;看到她。她穿了一套见简单的运动服;打了一把红色的小伞;正弯下腰询问地看着我。
我真怀疑我是不是进入梦乡了。
“果然是你。”她微笑了一下;选择在我的身边坐下;那把红色的伞同时轻巧地罩住了我俩。
我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睡着呢。如此美好的一幕;我期盼了不知道有多久;现在居然美梦成真了!我大气都不敢出;其实我也很不希望她说话;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梦是不是就永远都不会醒?
但她还是打破了梦境:“你为什么不去上学;而跑来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去上班;而跑来这里?”我一边反问;一边勇敢地转头看她。她的侧面真是好看死了;我敢说世上再也没有一张侧脸可以如此清晰动人……如果蒙娜丽莎有侧脸的话;最多也不过如此了。其实我以为她会责备我;谁知道她只是这样轻言细语地问我一句;不然;我哪里敢放纵自己和她如此顶嘴。
“我请了三天假。”她说;“来做一个决定。”
“那;你决定了么?”
她摇摇头;转头看我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决定;可不能马虎。更何况我的计划还被你打乱了呢。”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因为你坐了我用于思考的位子啊。”没容我再说话;她又抢先一步问我说;“对了;你爸爸找到了没?”
“没。”我说。
“按你对他的了解;他会去哪里?”
我摇头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她叹口气:“十七岁的烦恼;总是一模一样。”
我可不想她看轻我;一连串解释道:“老师;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我真的不是为赋新辞强说愁;我的事很麻烦;我爸失踪了;我继母要卖掉房子;我身无分文并且无家可归。或许从明天起;我就得退学了。”
“哪有那么严重!”她笑。
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的眼里;我的言行举止好像永远都那么好笑。就在我无比沮丧心灰意冷的时候;她补充的一句话差点让我眼泪蹦出来;她说:“老师怎么可能让退学这种事发生呢?”
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掩饰我的窘态和感动。
“你因为这些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操场上和别人打架?”
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对不起。”我慌忙抬头解释;“那完全是一场误会。”
“我知道。”她说;“我想我了解真相。”
她如此照顾我的自尊;让我更加羞愧……在她休假的日子;还让她如此操心。
“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学校。”她安慰我;“一切烦恼很快都会过去的。”
“那你的烦恼呢?”我说;“你也相信它会很快过去么?”
她没回答我;而是多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真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出这些让她难堪的话来。虽然我的事和她的事比起来;在她心中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仅仅是我用于逃课的不守规矩的一个理由;但站在她老师的立场上来说;我是完全可以理解并认同她如此看待我的。哪怕这种理解和认同;让我痛得心都快要碎掉。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以前我和我一个好朋友经常来这里么?” “她叫吧啦。”我说;“我一直记得这名字。”
“是的;吧啦。”我注意到;当她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特别特别的轻柔;仿佛怕一大声;回忆就被吓跑了一样。于是我也安安静静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死了。”她看着我说;“后来我就常常想;人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灾难往往是人生最好的教材;教我们如何更好地活下去。”
她是在开导我;我知道。
为了开导我;她不惜触碰一些不快乐的往事;我亦懂得感恩。
“那个吧啦,她为什么死呢?”我说,“难道是跳河自尽的么?”
她笑了,狡猾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你看,雨下大了,我们该走了。”
我坐着没动,沉默地反抗。我希望她能把我当成一个知心朋友,这样才不会只有我一个有头没尾的故事。但同时我心里又很明白,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永远都跨不过岁月的鸿沟直达她心里最秘密的领地。于是我只能犯傻不动,单纯地希望这份时光能尽可能地被延长。多一秒是一秒!
然而不解风情的雨真的越下越大,而她那把小小的伞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
就在我担心她感冒快要降临的时候,她却开口说道:“既然你这么不想回学校,那就到我家去坐坐吧,离这里很近的。”
我忽然耳鸣了,脑子里像开过了一辆重型机械车,什么都听不清。
“去我家坐坐。”她重复了一遍。
去她家!
坐坐!
此时此刻的我,像一个走在大街上忽然捡到了一张八千万彩票的彩民,幸福瞬间蔓延成一片汪洋大海,一颗心被喜悦涨成一个巨大的风帆,不顾风浪,傲然起航。
(10)
到她家的时候;我们俩都淋湿了;她一定很冷;开门时;握钥匙的手都在颤抖。
我真想把那样一双手抓住;替她暖一暖。
来不及胡思乱想;她已经打开灯;从鞋架上递了一双拖鞋给我。我的裤子从脚跟一直湿到膝盖;简直成了渐变色的了。有些窘迫;她给我的那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很宽大;比我42号的脚要大出一个号码。
“家里有点乱。这两天都没空收拾。”她对我笑了笑;笑容里充满疲倦。
我放眼一看;其实也不乱;或许乱的;只是她的心情吧。
我立刻觉出自己的不懂事;不应该在她这么累的时候还来打扰她。她又给我递过来一套衣服;还有一条毛巾。
“进浴室换好再出来;把脏衣服挂着就好;头发也要擦干;浴室里有吹风机;可以吹一吹;不注意的话该感冒了。”
我本想拒绝;用满不在乎来表现一下自己的男儿气概;但是眼看着自己仍在滴水的裤脚;怕弄脏了她家的地板;只好乖乖走进浴室。
她塞给我的是一套男式的家居服;也是簇新的;衣领上的标签还没有拆除。衣服大了点;我穿上;有些晃荡。
这套衣服;和那双鞋;大概都是给某个重要“客人”准备的吧?
鞋比我大一码;衣服比我大一些;都让我有一丝丝嫉妒。
我再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凌乱地贴着脑门;耳朵边缘特别红;像是刚刚撒了一个很大的谎;一脸掩盖不住的慌乱。关上门的盥洗室太安静了;以至于听不到她在外面走动的声音;一切都安静得出奇;如果不是真真切切地闻到沐浴乳的兰花清香;我绝不敢不把它当做一场梦……我居然在她家的浴室里!
段柏文;你三生有幸!
好不容易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我用温热的掌心抹平额头的发丝;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调打得很足;一冷一热;我的脸肯定更红了。
她手里握着一杯清茶;正站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前;像是在端详;也像想着什么心事。我不知该唤她;还是直接走过去。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
不过她还是很快回过神:“你随便坐;我也去换件衣服。”
说完;她进了里屋。
我也往那幅画看去;那画不就是她电脑屏保上那一幅么;挂在墙上;比电脑屏幕上的更显气质。
我虽然看不懂画;但直觉告诉我;这应该是真品。
在她家;根本不该有任何赝品和虚伪的东西存在。
我还在研究那幅画的时候;她换好衣服出来了。也给我倒了一杯茶后;她伏下身;在电视机旁矮柜上的碟片架前挑挑拣拣;仿佛在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呢?”
“老师;你也是年轻人呀。”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马屁拍得露骨;于是又补上一句;“其实;我们什么都听不懂的;就是喜欢瞎掺和。”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我的好口才;好像被刚才兜头的雨水泼到下水道里去了。
不过她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一样。而是从一堆碟片里果断地抽出一张来;送进了CD机。
那是小野丽莎。谢天谢地;我知道她。
只可惜如今再好的音乐;对我而言都是白瞎。
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晶莹透亮;不像烟灰缸;倒像个工艺品。似乎也是新的。那个“客人”真好命;连烟灰缸都替他准备好了。烟灰缸旁;就放着一副相框。想来真是不幸;那张照片没能逃过我的视线。虽然我一开始就竭力不想看到;但他们的大头照还是尽收我的眼底。
他正在吻她的耳垂!
这般下流;我都替他脸红!
再仔细一看;果然;他靠她要命得近;正低着头吻她的左耳;而她;好像在听他低声唱什么歌一样;眼睛眯成两道弯;嘴角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不得不说;他的近影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