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为当初的单纯失笑。白居易四十四岁在长安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六月,首上疏请捕刺杀宰相武元衡之贼,为执政所恶。八月,乃奏贬州刺史。王涯复论不当治郡,追改江州司马。元合十年秋夜浔阳江头送客,遇见一琵琶女,作《琵琶行》。
按唐代官制,九品官服为青,州司马为五品,服浅绯。怎么算也轮不到他穿青衫。自言江州司马,可知当晚他穿的是便装,估计为了写出来押韵叫“青衫”却因此骗了后世多少纯情学生。
他白居易哪里是为琵琶女的身世而伤心,当真是这样尊重女性惜玉怜香,他也不用蓄家妓过百了。“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娥眉。”这可是他老人家沾沾自许,洋洋自得的名言。在对美色的追逐和喜新厌旧上,白居易先生绝对是那位被他拿来说事的琵琶女的倒霉丈夫的前辈。他哭只是因被长安旧倡女的际遇感触,联想到自身的遭遇。那时泪流满面即使不为琵琶女,起码有一点真心,如他自己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其实他有什么值得哭的?官场沉浮有什么沦落可言?贬官之后都是五品。王维四十五岁才七品,更别说李白了。再说上头你死我活,你跟着搀和,政治上没押错宝贬官也是理所当然。我也质疑他在自序里说的“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他是否真有那么淡定还怡然?要知道文字最是遮羞布,文人的清高自诩向来作不得真,我倒是相信他后面说的:“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琵琶行》为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这才符合当时白居易的失意文人心态。
然而无论白居易当年听曲时落泪的真心有几两。有一点确实不可否认,自他之后,青衫成为时髦的失意装扮,青衫泪更是男儿泪的代称。一个青衫磊落的男人肯为女人哭是难得的。他为你流下眼泪的同时也放低了自尊,臣服于对你的感情。容若虽然敏感却不懦弱,有坚持和原则,所以也算是个磊落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多感一点,女人看了也是喜他多情,越读越有安全感,而不会觉得容若软弱可欺。
菩萨蛮(3)
此篇写自己春日与伊人别后,秋日的苦苦相思。上阕前二句写此时眼前情景,新寒冷雨敲窗时,说明时已浅秋,接下来二句转写自身的心理感受。“一痕”两字清切准确,体现出容若工于字句的习惯。下阕承上阕,续写此际心绪无聊,谓自己坐卧不宁,百无聊奈。结二句又转写回忆里分别时的景象,亦景亦情地将无限惆怅尽化在桃红柳绿间了。全词翻转跳宕,直中有曲,曲处能直,将相思之苦表现得至为深细。
这词也是写思念之苦。有“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之语,这两句真切朴实,我极喜欢。与“为怕情多,不做怜花句”拒避无奈的心态相似。秋雨敲窗,拥衾醉卧,其境如在眼前。容若自己就是伤情人,因此对伤情的心态有非常切身的体会,写得神采飘摇,既真实又细腻。
——想起与你在春天分手的情景,禁不住肝肠寸断。韶光易过,却为何我对你思念却依旧清晰如水波明镜,毫无裂痕?才对自己说,不要黯然神伤,试着放开怀抱,不要在一味留恋对你的记忆,岂料在不知不觉间又泪湿青衫。
弹指为佛家语,指极短极快的时间。《僧祗》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只是有时候,时间快慢长断对某些暗自坚持的事并不具意义。我了解春光易逝,年华瓣瓣指间飞落,那又怎样呢,我依然看见你。与我在烟柳桃花深处的那场新别。
春光满地,无处告别。
菩萨蛮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问添衣】
捣衣,添置寒服是古代女子秋季常做的事。是把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软熨贴,好裁制衣服,多于秋夜进行,所以制好的衣服也被称为寒服。词调中有《捣练子》词牌,即其本意。凄冷的砧杵声又称为“寒砧”,诗词中往往用来表现征人离妇、远别故乡惆怅情绪,像王驾那句“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王诗之所以能够被人千载传颂,正是因为他如实如神的写出了思妇对远戍边关亲人的牵挂,道出关爱这种洁净如莲花的情感,文字也因此有了超越时间的力量。千年以后的人读了一样很感动。
子夜秋歌里“风清觉时凉,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万结砧杵劳。”写捣衣写得风致楚楚。月下捣衣虽是劳作也是人世风景殊胜。更何况是为意中人制衣?果真到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时候,就更感觉不到落寞了。自家的砧声合着别家的砧声,声声阵阵,想着不远处也有人在为亲人赶制寒衣,天下有情人这样多,砧声虽寒入耳也温暖。
针线自古是女人的活计,缝衣制服也相应成变了女性传达爱意的方式。
容若此词据考证,应是作于康熙十六年秋,卢氏新亡后不久。小令所截取的,正是生活中“添衣”这么一件细节小事。自从妻子逝去之后,再没有人为容若添置寒服,对他嘘寒问暖。家里虽有仆役无数,然而所制的衣服却没有亲人间的温柔牵挂。感情的付出是相互映衬的。卢氏的离开亦使容若失去疼惜补偿她的机会。无语问添衣,为何只惯性的理解为妻子对丈夫的慰问,而不能是丈夫对妻子的关爱?
李白《菩萨蛮》词有“寒山一带伤心碧”,指日暮之时,山色转深。伤心是极言之辞。伤心碧即山色深碧,伤心白即极白。后人之词多类于此。在月光的映衬下水晶帘看上去一片白。水晶帘内端坐的美人已然不在。全词除却“云鬟香雾”的指代略露艳色之外,言语极平实。如果知晓这指代是化自杜甫《月夜》,明白老杜藏在“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后面的相思凄苦,恐怕连仅有的一点艳色也褪色似的洇开来,变成了白月光似的惘然。
此词一说是塞上思情之作,一说是“悼亡”。我细读词“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确似悼亡之音。“欲”字更是用的恰倒好处,“欲”是将出未出,想流不能流,容若将那种哀极无泪的情状写地极精准。
菩萨蛮(4)
年年秋日,你为我添制寒衣,如斯似是习以为常,总觉得日久天长。手中好光阴无从消磨。你我似陌上戏春的孩童,看见花开花谢都惘然欢喜心无凄伤。待得一日光阴流尽,才醒转过来,懊悔哀伤。
看得见吗?是一样的秋色。秋风虫鸣月色深浓,我伫立在桐阴之下。仍似去年秋,你知我为何泪欲流?
此阕是容若小令中的佳作,上下阕折转之间从容淡定,然而于小处极见真情。凄婉动人之处,似是眼前梨花雪舞,宛转细碎散落一地,让人心意黯然。这一阕的最后两句,我每次读到,心里都梗然。外公是在秋天去世,去年秋时人尚在,今年秋时风景不改,人已不在。
擦身而过。生死如河,悍然相隔。渡河时辰未至,人,无力穿越,只能观望。
菩萨蛮寄梁汾苕中
知君此际情萧索,黄芦苦竹孤舟泊。烟白酒旗青,水村鱼市晴。
柁楼今夕梦,脉脉春寒送。直过画眉桥,钱塘江上潮。
【情萧索】
很多人知道顾贞观都是因为容若,其实顾贞观在清时,无论才气名望都不逊于容若,甚至隐隐有前辈的风范。他是明代东林党人顾宪成的曾孙,也算家学渊源。原名华文,字远平、华峰,号梁汾。生于崇祯十年(1637),幼习经史,尤好诗词。少年时就和太仓吴伟业、宜兴陈维崧、无锡严绳孙、秦松龄等人交往,并加入他们的慎交社。虽然年纪最小,但“飞觞赋诗,才气横溢”。清廷慕其才学,于康熙三年(1664)任命他担任秘书院中书舍人。康熙五年中举后改为国史院典籍,官至内阁中书,次年康熙南巡,他作为扈从随侍左右。康熙十年,因受同僚排挤,落职返回故里。之后一直沉沦下僚。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下令开设“博学鸿词科”,一批文坛精英诸如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均被荐到京,顾贞观、纳兰性德广交文友,经常聚会唱和,清初词坛的振兴和他们的活跃是分不开的。
他还受容若所托编订了《饮水词》,可知容若对他的才华学识也极为放心佩服。最为难得的是,除了才气,顾贞观还仗义,没有酸腐文人的琐碎和小心算计。他曾为营救诗友吴兆骞,求助于容若,更不惜下求于明珠。容若被他所填的《金缕曲》感动,不避嫌疑地借助父亲明珠之力帮他救助吴兆骞。
说起来,世态炎凉锦上添花的数不胜数,真正肯在危难关头为朋友出头的又有几个?容若和梁汾都难得,他们都不势力,愿意做雪中送碳的事。也许正因为看到了梁汾身上的侠气,容若才会对他倾心相交,视他如师如友如兄长。容若对梁汾的依恋,到了琐碎的地步,以至于《饮水词》中大部分唱和之作都和梁汾有关。
顾贞观的确也是容若的知己,他读纳兰的《饮水词》轻易就明白了容若难以明言的心事,相传他自己也曾有过和容若相似的感情经历,只是他的恋人入的是候门而不是宫门。所以他能发出“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的感慨。人和人之间的交往,除了能够互相理解沟通畅快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投缘。不投缘的人往往像贴错门神一样互相看不顺眼。康熙十五年,顾贞观应大学士纳兰明珠之邀赴京为纳兰容若授课。两人一见如故,直至生死不渝。这样一蹴而就的情分,只能用投缘来解释。
康熙二十年(1681),顾贞观回无锡为母丁忧,清康熙二十一年(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