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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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乔守义五十一岁那一年死在家里。他因肺癌而死。一个当村长的人,在从前,不生病是一位村长;一生病,也就与一个普通农民没什么区别了。住不起医院,一检查出是肺癌就已经是晚期了。既然已是晚期了,他认为治也白治。为了自己多活几年,而在自己死后让儿子背上一笔给自己治病欠下的债务,这样的做法根本不符合他作为父亲的决策原则。他都舍不得花钱抓服中药吃。中药倘能治癌,还会有那么多死于癌症的人吗?他这么想。一服被说成是治癌的中药,再便宜也得几十元。而乔乔一个学期的学费加书本费,便是那么多钱。
那一年那个小女孩七岁了,爸爸和哥哥给她取名乔乔,上小学二年级了。她说话晚,但一开始说话,张口就是一句句的大人话,一套套的大道理。家里有台旧收音机,那是她学话的“课本”。从两岁起,她就爱将手臂平放在桌子边上,下颏压在手臂上;或手捧下颏,守着收音机没够地听。几乎一切广播节目都吸引她,包括政治新闻。到她五岁时,语汇总量反而是同龄儿童的几倍了。因为有乔祺这样一位家庭教师,她已经能够在乔村长的生日那一天,给“村长爸爸”写一封洋洋三四百字感情充沛的祝贺信了。乔村长盘腿坐在炕上,优哉游哉地吸着卷烟,看着他的“女儿”肃立于面前,以童声朗读写给自己的生日祝贺信,内心里幸福得难以形容。
是的,乔村长早已接受“小妖精”是自己家的一口人这一现实了。最初接受得很勉强,后来渐渐变得情愿了。随着“小妖精”的年龄一岁岁增长,他反而特别担心某一天会失去这一个可爱又精灵的“女儿”了。对于村民们,他或者嘱咐,或者警告,所以许多人都向村长指天咒地发过重誓,保证不从自己口中泄露他的“女儿”的身世真相。而几乎每一户的家长,也都对自己的孩子们进行过不厌其烦的嘱咐和严厉的警告。所以“小妖精”长到七岁以来,从没因自己的身世真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感到过困扰。也从没怀疑过“村长爸爸”是不是自己的亲爸爸。而乔祺哥哥,当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了。那一年乔祺二十二岁了。从他二十岁那一年开始,坡底村也实行分田到户了。家里承包了五亩地,两亩种菜,三亩种粮。那时的乔守义已当了三十来年村长,有着广泛的好人缘。农忙时,每有念旧情的人主动前来帮几天。秋季的余粮,顺利卖了也不成问题。而夏季里,乔村长还没检查出病时,他就会担着时令菜蔬走过江桥去卖给城里人。不必进城太远,就在江边那条街上,一上午或一下午也就卖完了,随便买回些油盐酱醋什么的。由农村少年而成为青年农民的乔祺,对音乐的酷爱依然未变,甚而迷恋有加。为了给家里挣点儿零花钱,也为了供妹妹乔乔无忧无虑地上学,他一有空儿也走过江桥去,在沿江街一处报亭旁“卖艺”。
由于身体不好,卸去了村长和支部书记之职以后的乔守义变得唠叨了。精神分明也经常陷于郁闷、迷惘和空虚中了。仿佛,只有两件事能算是他的“精神寄托”了。一件事是写诗词,古体的。七言、五言、“西江月”、“虞美人”等等,隔几天就会写出一首。三十几年不曾之乎者也了。建国初期城市重点高中里当年那一位惹得不少女生芳心大动的校园诗人,虽才五十来岁年纪,却已变成了双手厚茧,满脸褶皱的“老”农。另一件算是他“精神寄托”的事,便是与宝贝女儿乔乔闲聊。是的,乔乔之对于乔村长,已经是宝贝是心肝了。以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来形容,未免过分夸张。但乔乔如果患了什么严重的病,必须得换肝、换肾、换脾,哪怕是换心脏,只要医生认为换上他的可以,没问题,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别等了呀,我身上现成的,赶快给我女儿换上吧!”
看着听着乔村长和乔乔这一老一小在闲聊,那情形是非常使人感到温馨的。闲聊这一件事,体现在父女俩身上是特郑重也特庄重的一件事。他们手里并不轻松散漫地做着什么无关紧要的活儿,比如搓包米啦,剥豆荚啦,选菜籽啦,不,他们不那样,而仿佛是将闲聊本身当成一桩极须认真对待的“活计”来做。情形常是这样——乔村长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盛烟叶的纸盒子,一会儿抓起一撮闻闻;不吸,只闻。闻一下便放回纸盒里去。乔乔小小的年纪,已经知道吸烟对人的身体有害,是导致父亲咳嗽不止的原因。由于她每态度严肃地进行批评和禁止,乔村长只有背着她才偷吸一支烟了。与她面对面闲聊时,他无论多么想吸,也能克制着烟瘾不吸。不只是怕受到批评,还怕呛着了她。而乔乔,则趴在父亲面前,两肘着席,双手捧颐,支着头,一句接一句向父亲提问。问他小时候的生活怎样,问他的父母也就是她想像之中的爷爷奶奶是怎样的人,爱他是不是像他爱她一样?还问他是怎么与她想像之中的妈妈恋爱的,他和她的妈妈吵过架没有,为什么?
哥哥小时候惹他和妈妈生过气没有,那是由于做错了什么事?……
父女俩如此这般闲聊时,乔乔问得最多的是关于“妈妈”的事。她连“妈妈”的照片也没见过,从没听过“妈妈”。也许正因为是这样,后来才经常问。
家里原本是有几张乔祺妈的照片的,镶在一副相框里。乔乔刚开始会叫“爸”会叫“哥 ”时,父子俩一商议,连相框用几层报纸包好,收藏在天棚顶上了。小家伙太精灵了呀,他们怕她哪一天忽然指着乔祺妈的照片问是谁?更怕她哪一天指着又问我怎么一点儿不像我妈妈呢?女儿不像父亲,父亲可以说她像母亲。小妹妹不像大哥哥,大哥哥也可以说她长得像妈妈。但是如果她发觉她并不像妈妈,无论当父亲的还是当大哥哥的,岂不是无言以对了吗?
四十七
在乔乔以小孩子那种一往情深的话语一次比一次更详细的询问之下,在乔守义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回答过程中,他曾有过的那一段极其糟糕的不堪回首的婚姻,逐渐被他自己修正得似乎十分幸福十分美满了。
“你妈妈嘛,嗯,那是坡南村当年出了名的美人啊,哪一个未婚男人都梦想娶她为妻的一朵女人花。在方圆百里的男人中,她惟独相中了坡底村的我,爱上了我。你爸爸我,当年那也是一表人才呀,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党员,也是全公社文化程度最高的小伙子。我和你妈妈结为夫妻,那在当年是太般配的一对儿了,人人羡慕人人夸……”
“你妈妈她,不但相貌好,身材好,嗯,品格也好。我们从没因为什么家里外头的事吵过架。夫妻一场,那真是恩恩爱爱,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你问我思念不思念她吗?嗯,当然啰,经常思念起她来,不止一次梦见过她……”
从旁亲耳听着父亲如此这般谈起自己的母亲时,乔祺暗自讶然。作为父亲和母亲之婚姻的最有发言权的见证人,他也开始明智地修正起自己关于父母关系的记忆来。出于对小不点儿妹妹的感受好坏的考虑,出于对父亲的高度同情和怜悯,也出于对自己作为惟一儿子的一种理性要求。
有次父亲还扭头看着他问:“乔祺,我说得对吗?”
当时乔祺正替乔乔包书皮。被问得猝不及防。
“啊,乔乔,爸爸说的话句句属实。我们的妈妈,就是爸爸说的那样……”
他也只有这么回答。话不直接对父亲说,而是对不丁点儿的小妹妹说,仿佛如此一来,就可以回避一个诚实与不诚实的问题了。
乔乔那双黑围棋子般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乔守义,顷刻涌出泪水。她的黑眼珠还是那么黑,眼白的部分却明显地增多了,将黑眼珠托得更圆,完全符合事实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抽抽泣泣地说:“我想妈妈,真想她,想极了……”
乔守义伸出双手,一下子将乔乔扯过去紧紧搂抱在怀里,自己褶皱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他说:“噢,宝贝!噢,心肝!噢,乖女儿!别哭,别哭,你哭得爸爸心里边难受,像有把刀在乱割……”
一颗泪水也吧嗒掉在乔祺正包着的书皮上。
他不由得在心里对他的高翔老师说:“老师,老师,亲爱的老师呀,您如果有灵在天,那么您应当看到了,我已经尽力照您的嘱托来爱您的女儿了!还有我的父亲,难道您没看见,他也是多么宝贝小乔乔吗?……”
由于乔乔的存在,原先仅仅父子二人组成的一个气氛单调的家,于是时常氤氲着情感交织的氛围了。乔守义对待儿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和颜悦色亲密无间了。他心里一番番产生对儿子的感激……
他有时也就会对儿子这么说:“儿子啊,如果现在别人来把咱们的乔乔领走了,我还真舍不得呢!想想,幸亏当初没把她送掉了。那样,今天谁带给我这么多高兴啊……”
当父亲的似乎要强调,他对儿子的和颜悦色,其实意味着是一种报答。
乔祺则成心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没有乔乔,咱们父子俩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省心。多了一个她,麻烦死了。没有她,我也会想方设法使你天天高兴的,你是我的父亲嘛!……”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我不嫌麻烦!你怎么能跟乔乔比?就你,哼!你现在不惹我生气了,那还不是因为受到了咱们乔乔的好影响?……”
父亲在和儿子谈到乔乔时,总喜欢说“咱们”两个字,仿佛要一次次在儿子头脑之中加深这么一种印象——别以为你当初捡了她,她就只能由你一个人现在爱着她了!她叫你什么?不是叫你哥吗?那么我当然就是她的父亲!我也当然有一份爱她的权力!而且我的权力按父亲的权力那合情合理地得排在你的权力的前边!……
确实,乔祺对乔乔的爱,反倒比父亲来得含蓄,不像父亲那么个人表现主义。乔乔上小学一年级下学期时,市里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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