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就是这样,有客人来吃饭,主人家总要叫上远亲近邻来凑热闹。虽然张风起不喝酒,桌上还是有一群人推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
回到张月娘家,洗漱完,张风起和向北熄灯躺下。
窗外星光黯淡,看来明天是阴天。
说了一会儿话,向北道,“风起,将来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没想过。”
向北道,“现在想呢?”
张风起想了想,“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在田里玩,每次他们喊我回家,我就想要是住野地里多好。”
向北一下笑了,“现在还想住田里?”
“其实,”张风起闭上眼睛道,“田也是人家的。”
很远的地方传来“汪汪”的犬吠,随即更多的地方响起同样的声音,在漆黑的夜晚里,加深了乡村的孤寂。
“风起,我们回家吧。”向北轻轻的说。
“回家?”
“回我们的家。”向北握住他的手道。
张风起侧脸看他,黑乎乎的,只依稀辨得出向北的轮廓。
他翻身平躺,没有说话。
哪里,是他的家?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张风起不在屋内。
大风天,窗户被摇得咯吱吱响。
向北推开门,张月娘端了早饭进来,说风起刚吃完出去了。
用了早餐,向北在院里张望了一会儿,不见张风起回来。
门口骚动起来,三五成群赶着往一个方向跑。
张月娘问他们出什么事了,也没人说得清,不过总听起来是与张风起有关。
她和向北连忙去看究竟。
人都聚集在田头的电线杆周围,男女老少都有,大人正在把小孩往外哄。
到了近前,赫然入目的竟是两个一件衣服都没穿的男人,均面朝着电线杆,双手被紧缚其上,正是赵六和孟金贵。
尽管画技拙劣,仍可以辨出,在他们的背上画着树和钞票的样子,脸上也有同样的图案。孟金贵身上还题了两行歪歪斜斜的大字,“一万六千元,示众到午前”。
这话不难懂,意指赵六和孟金贵卖树得了一万六千元,要让他们示众直至正午。
小同庄一带的本乡土语遗存古风,讲究简约和韵脚,往往是五字或七字一顿。平常,人们已经不怎么说,只有在举行地方性的宗嗣活动时才听得到。
众人议论纷纷,这事无论谁做的,都绝非好惹的角色,因此没人上前解绳子,以免引祸上身。孟赵两人早已无地自容,竭力贴近电线杆,根本不敢转过脸来。
低低切切的猜测中,有说肯定是张风起做的,也有人表示怀疑,张风起怎么可能不惊动其他人而把他们从家里弄出来,何况他又不识字,莫非是张老五夫妻显灵。
当然,嬉皮笑脸起哄的也不少。
总之没有同情的,只是事出蹊跷,乡民们免不了穿凿附会一番。
真相其实简单。
孟金贵昨晚喝了一肚子酒,少不得要起夜几回,张风起半夜伏在他家院外,趁他出房时将他拿获。
赵六更容易,中午张风起在他家吃饭,就知道他妻子下午要走娘家,他女儿已出嫁,儿子在县里有公职,所以晚上只赵六一人。
赵六和孟金贵虽然觉得那个人影像张风起,但由于天太黑,又没看到张风起的面容,也心里发毛,不敢确信。
最终还是孟金贵的家人赶到,给他们松了绳,但他们身上的涂鸦却洗不掉,过了好久才褪,以致两人多日没敢出门。
这加重了某种神秘色彩,四乡八村都传言张老五夫妻显了圣。孟赵两人更因为害怕深信不疑,成天磕头烧香。
其实是张风起用的油性笔,他在向北那儿见到这种笔,很是新奇,向北就给了他。
这些都是后话,且放一旁。
向北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没看到张风起的影子。
望了望被扣着的两人,他心中一动,忙问张月娘,“风起什么时候走的?”
“小半个钟头了。”
向北道,“我先去找找他,要是他回来,千万别让他出门。”
张月娘点头。
县委大楼周围,环境十分优雅,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还有相当时髦的人工水幕。
但县里掌实权的干部们却不怎么喜欢,他们在县城的各个偏僻角落安置办公室,县委大楼里的只当摆设。
原因并不复杂,在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地方可以办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事,见少数想见他们而他们也想见的人。话绕口,道理简单,正大光明的地方太亮了。
县委书记黄飞真正的办公地点在城郊的一个医疗器械厂。据说由该厂的小会议室改装而成,因他不习惯那边的卫生间,厂里特别重新装修过。
以为自己闭上眼睛,人家就看不见他的人,委婉一点说,未免太孩子气了。
就连才在本地乡下呆了几天的向北,也从健谈的赤脚医生嘴里清楚的知道县里几位大人物的行踪。
张风起更不可能不知道。
原名叫“东红”现改为“盛发股份有限公司”的医疗器械厂,张风起从未来过。
站跟前一看,真够破旧的。四周杂草丛生,住家只星星点点的两三户,其它全是乱石嶙峋的荒地,在夏季茂密的浓荫中也呈现出萧瑟之态。
“你找谁?”传达室的看门人问。
“不是招人吗?”张风起说。
厂里正在招一批包装工,因为要先交八千块钱押金,愿意来的人不多。
听他是来应工的,看门人道,“往里左拐。”
天阴沉沉的,风很大,卷起地上的尘土遮蔽了天空。
院子里种着不少槐树,在风中沙沙的舞动树叶。
张风起停顿了脚步,环顾厂区。左边是一排排的平房,应该是厂房,右边最里面有一幢两层的小洋楼。
风刮得越发大了,吹得张风起的衣衫猎猎作响。
有槐树枝“啪”的一声,被风折断。清脆的声音让张风起回过头去。
他拾起它,用拇指触摸白生生的裂口,弯腰轻轻的将它放在树下,转身向楼房走去。
你,痛吗?
楼内静悄悄的,装潢得相当有格调,全部是深红色的中式木质地板和护墙,古朴华贵,很难把它与医疗器械联系起来。
张风起踏上楼梯,身后有人叫道,“哎哎哎,你什么人啊?”
张风起转过身,叫他的像是厂里的职员。
“我找领导。”张风起说。
“领导?”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领导谈生意去了,楼里没人。”
张风起道,“你是谁?”
“问那么多干嘛?快点出去!”在办公室坐久的人,即使是个文员,也习惯了颐指气使。
可惜他今天很不走运。
张风起点点头,似乎要下楼梯,突然一脚将他踹倒,踩住他的胸口,“黄飞在哪?”
那人张口结舌,“你……你……”
“黄飞在哪?”张风起平淡的重复。
“你……你找县委书记到县委去,在这里闹什么!”趾高气扬惯了,他一时转不过弯来。
“他在哪?”张风起脚上一用劲。
“里面……”胸口的重力促使他本能的说,声音颤抖,“最里面的房间。”
张风起收回脚,“不想死,老实呆着。”
门上没挂名牌,但敞开着,县委书记正和秘书交待事情。
张风起的突然现身,出乎他们的意料。
秘书道,“你找谁?”
张风起没理他,看向黄飞。黄飞是个白净脸,四十岁不到。
“你是黄飞?”张风起问。
很长时间没有被人尤其是本县人这样当面直呼其名的黄飞立刻有些恼怒,“你什么人啊?这里是随便进的吗?”
秘书见上司动了怒,伸手去推张风起,“快走快走……”
话和动作都没有完成,人已被张风起一拳打倒,他挣扎了两下,竟没能爬起来。
几乎在同时,张风起的五指扼住了县委书记的咽喉。
黄飞本能的用手去抓张风起的手。
那一刻,他清楚的听到了胳膊脱臼的声音,他的胳膊。
“哎呀!”只来得及发出急促的痛呼,氧气被阻隔,他再说不出话来。
因惊恐放大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俊美至极的脸孔上,没有丝毫人的情感。
纯黑的眸里看不见愤怒,也看不见仇恨。
那是,彻彻底底的,冷酷。
黄飞转瞬模糊了的意识中,嗅到似曾相熟的味道。
一种,极度的恐惧。
在魔鬼面前,没有人的颈项更坚固。
“风起!”
有人在这时飞奔进来,一把足以让人毙命的多用水果刀抵住了黄飞的太阳穴。
张风起抬眼看持刀的人。
一缕空气从黄飞松动的喉间灌入,挽救回他即刻将逝的意识。
“我来杀了他,”向北道,“如果一定要杀他的话。”
张风起把眼神移回嘴唇哆嗦的黄飞,桎梏他咽喉的五指往里收缩。
“风起!”
一缕殷红从黄飞的破皮处隐现。
张风起停住了。
秘书从地上爬起来,腿直打战,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你杀了他,肯定活不了,那我……”向北望着张风起,有惜,有痛,“也活不成了。”
张风起面无表情的站着,没有任何反应。
向北接着说,“我先把他杀了,律师也能为你开脱死罪。”
张风起看向他。
“风起,你知道吗,”向北道,“量刑的时候是要分清谁先导致死亡的。”
风,更大了。
有些粗大的枝条也被折断,砸在楼顶,传来吓人的声响。
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张风起笔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向北。
站了很久,很久。
看了很久,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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